古詩《趙執信·氓入城行》原文賞析
村氓終歲不入城,入城怕逢縣令行。行逢縣令猶自可,莫見當衙據案坐。但聞坐處已驚魂,何事喧轟來向村?鋃鐺杻械從青蓋,狼顧狐嗥怖殺人。鞭笞榜掠慘不止,老幼家家血相視。官私計盡生路無,不如卻就城中死! 一呼萬應齊揮拳,胥隸奔散如飛煙。可憐縣令竄何處? 眼望高城不敢前。城中大官臨廣堂,頗知縣令出賑荒。門外氓聲忽鼎沸,急傳溫語無張皇。城中酒濃馎饦好,人人給錢買醉飽。醉飽爭趨縣令衙,撤扉毀閣如風掃。縣令深宵匍匐歸,奴顏囚首銷兇威。詰朝氓去城中定,大官咨嗟顧縣令。
這首歌行體的敘事詩,是趙執信詩作中光輝的現實主義名篇。題中的 “氓”,即農民。康熙六十年 (1721),蘇州農民走投無路,被迫擁入城內,搗毀知縣衙門。詩敘寫了這個事件,深刻揭示了官逼民反的真理。寫此詩時,執信已六十歲。
一開始,先用十句寫縣令逼迫農民的暴行。農民因為怕他,平日不敢進城;怕進城后在路上遇見縣令,怕見他坐衙審案的淫威,更怕他下鄉壓榨農民,濫施刑逼。這里用了城中—縣衙—農村三個畫面,重點是下鄉催逼租稅的一幕,鏡頭漸漸推出中心。寫縣令下鄉,先寫其“喧轟”叫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次寫縣令“鋃鐺杻械” (械: 手銬腳鐐),捕系一串農民緊隨他轎子(青蓋)之后的場面,然后推出 “狼顧狐嗥”——像餓狼一般四處看,像狐貍一般號叫的大特寫,逼真地畫出這位縣令指揮爪牙壓迫農民交租納稅的兇殘嘴臉。他們用鞭子抽打(鞭笞)農民,用木棒毒打(榜掠)農民,而且不限于一家一戶,而是“老幼”難逃,“家家”如此。農民彼此相視,都被打得渾身流血。這第一層十句,用層層推進手法,寫足 “官逼”二字。
下面一層自然要寫“民反”了。農民彼此商量:滿足縣令的苛求(官計),哪來這筆錢糧?哀求縣令寬免(私計),縣令怎會答應?想來想去,“官私計盡生路無”。既然非死不可,不如沖進城里去拼命。于是,一人大呼,萬眾齊應,就憑赤手空拳,撲向蘇州城。那些剛才還呈兇作惡的小吏差人(胥隸),被嚇得一溜煙跑了;知縣藏得不知去向,不敢回城。這一節用六句詩,寫出農民定計、入城、官吏聞風逃匿的全過程。統治者外強中干的本質,被揭露得淋漓盡致,刻畫得入木三分。
下面六句,接寫“城中大官”聞變的措施。“城中大官”指知府。蘇州為府治所在,城里既住著縣令,又住著統治幾個縣的知府。這位知府“頗知縣令出賑荒”——他只聽說縣令下鄉賑災去了。原來,連知府大人也被瞞著。這一句從旁告訴我們,當時蘇州農村正鬧著災荒,農民正等待賑濟。縣令不此之圖,反而帶領衙役下農村催逼租稅,真是喪盡天良。詩中補上這一筆,把“官逼”二字又推進了一層,用筆十分經濟。這位蘇州知府聽見衙外人聲鼎沸,才知道農民已經反進蘇州。他見形勢不妙,馬上采取綏撫政策,一面用溫和的語調勸不要鼓噪,一面說,城里有好酒好面食(馎飩,面食),我給你們錢,讓大家喝醉吃飽。知府之意,知民心不可犯,想軟化群眾,緩和矛盾,平息群情。結果卻完全出于這位知府大人意料之外。“醉飽爭趨縣令衙”以下四句,轉入高潮。那些農民喝醉吃飽之后,勁頭更足了。他們并沒有被軟化、被收買,而是一齊奔赴縣令衙門,打破門扇,砸爛住房,其勢如風掃落葉,徹底搗毀了縣令的巢穴。詩的結尾處說:到了深夜,縣令爬回縣衙,一副喪家奴才、待決囚犯的面孔,平日欺壓農民的威風一下消失得干干凈凈。第二天,農民勝利回村,城中秩序初定,知府大人與縣令彼此面面相覷,只有嘆氣而已。這便是“氓入城”的結局——農民闖出了生路,官府掃盡了威風。
這是一首紀實之作,當時確有其事。詩除了闡發“官逼民反”這一主題,思想特別深刻外,在藝術上也是很成功的。最突出的特點是具有戲劇的效果。戲劇要求情節緊張,矛盾沖突鮮明突出,具備發生、發展、高潮、結局的過程。這首詩所記述的故事,從縣令下鄉、鋃鐺杻械、狼顧狐嗥到鞭笞榜掠,一個鏡頭緊接另一個鏡頭,一個場面轉換為另一個場面,情節逐步發生、發展,線索清楚。到“一呼萬應”,“胥吏如飛”,縣官逃竄,望高城不敢入,恍如風狂雨驟,天地變色,戲劇沖突,一浪高過一浪。隨后村氓醉飽,搗毀縣衙,以風馳電掣之勢,把這幕戲推向高潮。有趣的是結尾:縣令深夜爬回,農民走了,縣衙毀了,知府望著知縣直嘆氣,全詩至此戛然而止,像大幕突然落下,像電影突然定格,銀幕上只剩下兩個大特寫頭像:一個知府,一個縣令;彼此相望,一個豬肝臉,一個白鼻子;一個張口,一個結舌;一個無可奈何,一個垂頭喪氣。這真是絕妙的人間悲喜劇。以農民的悲劇始,以官老爺的喜劇終;以農民的哭聲始,以官老爺的嘆息咨嗟終;以觀眾的憤恨不平始,以大快人心終;以農民不敢入城始,以入城勝利終;以官吏“喧轟”始,以縣太爺啞口無言終。戲劇效果非常強烈,始終緊緊抓住讀者的感情,使讀者的心時張時弛,憂樂隨之,哭歌迭起。僅此一端,這首詩已無愧于絕唱。
循著戲劇性這一念往深里探索,不難發現這首詩另一個特點:形象對比強烈——我說的是對立雙方的形象。詩一開始描繪的縣令形象,威嚴可怖,路上經過令人望而生畏,坐上大堂令人魂悸魄驚; 下了鄉像兇神惡煞。一旦農民起而反抗,他卻不知逃竄到什么地方去了。當縣衙被搗毀之后,深夜爬回,奴顏囚首,銷盡兇威,一副喪家之犬的丑像,這不是鮮明的對比么?反觀“村氓”,一開始那樣老實,畏官如虎; 到后來橫下一條心,酒醉飯飽之后,“撤扉毀閣”,就像無畏的天神,梁山泊里的好漢,這不也是鮮明的對比嗎?從對比中顯示出官吏色厲內荏的本質,從對比中顯示出惟有反抗,才有生路的真理,這種手法的運用,加強了戲劇性,也加深了詩的主題。
上一篇:古詩《王夫之·正落花詩》原文賞析
下一篇:古詩《陳沆·河南道上樂府四章》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