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入東林寺記》原文與賞析
袁宏道
江州半日程,抵東林。石路縈折,然猶未當山足。遠公奧而庵之,宗、雷、陶、謝,疊足而崖竇之,雖微佳山水,固已心折。
殿前藕池,耘為稻畦,數(shù)年前,忽秀白蓮一枝,妄意六時堂中人,當有來者,此一時也。
茶竟,聽泉石上,遇其泓則漱,嶼則坐,不覺至西林。時微雨,山色為云所扁,稍露半髻。獨下雉諸巒,晴霞如彩,光射澄湖,冶波鱗鱗,西望良久,乃去。
《入東林寺記》是袁宏道所作廬山游記的六篇之首。作者精明強干,為官公正清廉。鑒于當時政治黑暗,黨爭激烈。屢請辭官歸里,尋求“在山之樂”。萬歷二十八年 (1600) 七月,以禮部儀制司主事,奉使河南周藩瑞金王府掌行喪禮。事畢,回公安小住,旋即沿江而下暢游廬山。在廬山“窮覽十日,足不亭屨”(《識廬山記后》),并作游記六篇。
袁宏道游廬山的第一個目標是東林寺。東林寺座落在廬山西北麓,南面匡廬,北倚東林,“中有大溪,自東而西,驛路界其間,為九江之建昌孔道。寺前臨溪,入門為虎溪橋,……右為三笑堂。” (徐宏祖《游廬山日記》) 寺院周圍群山環(huán)抱,溪水回流,清泉叮咚有聲,古松碧綠如蓋,“秀挹廬峰”,為歷代文人學者所向往,袁宏道更是“固已心折”。這篇游記獨抒性靈,不拘格局,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充滿對廬山的向往與留戀之情。全文可分三段。
第一段,寫江州至東林的行程和心情。據(jù)徐宏祖《游廬山日記》說,由江州到東林,需要“易小舟,沿江南入龍開河。二十里,泊李裁縫堰。登陸,五里,……至東林寺。”徐宏祖與袁宏道同時代而比袁宏道小十八歲。在當時交通還不發(fā)達的情況下,袁宏道游廬山所走的,大概也是徐宏祖所走的路。這條二十五六里的路雖然不算遠,但要乘舟徒步,水陸兼程,幾經(jīng)周折,對一個士大夫來說,并不是那么輕而易舉的。可是,在作者的筆下,卻顯得十分輕松,欲到就到。“江州半日程,抵東林。”這個開頭,雖是游記寫作的必要之筆,但顯得十分輕松利落,文筆簡潔。作者在另一篇記中說:“當余初趨江州時,謫仙(指李白) 之飛瀑,小蘇 (指蘇轍) 之三峽澗,已奔注吾胸,如與闊友期。”開頭兩句的輕快調(diào)子,正是這種“如與闊友期”的強烈向往之情的具體表現(xiàn)。由東林山麓前往東林寺,還得走一段羊腸小路。這段鵝石鋪成的小石路,斗折蛇行,盤桓而上。路雖難走,卻擋不住作者的步伐。“石路縈折,然猶未當山足”兩句,既表現(xiàn)了作者風塵仆仆,一鼓作氣的神態(tài),也寫出了東林寺所處環(huán)境的幽深雅靜。
作者對東林寺的向往之情如此強烈,事出有因。“遠公奧而庵之,宗、雷、陶、謝,疊足而崖竇之,雖微佳山水,固已心折。”遠公,指東晉名僧慧遠。他初學老莊,后來師事名僧道安。太元九年 (383) 上廬山,倡導“彌陀凈土法門”,與慧永、慧持、宗炳、劉遺民、雷次宗等十八人創(chuàng)設(shè)白蓮社,營建東林寺。在山三十余年,被凈土宗尊為初祖。“奧而庵之”指的就是慧遠在東林建寺的事。東林寺是廬山寺院的“鼻祖”,中國佛教八大道場之一。建成于太元十一年 (386)。唐會昌三年 (843) 廢,大中三年(849) 復修。宋代曾一度改為太平興國寺,徐宏祖游廬山時,“正殿夷毀”。陶,指東晉著名詩人陶淵明。他棄官歸田,隱居南村 (今廬山栗里)。相傳他常到東林寺與慧遠談儒論道,“虎溪三笑”說的就是慧遠送他過虎溪橋的佳話。謝,指劉宋山水詩人謝靈運。他恃才傲物,獨敬慧遠。相傳他曾到東林寺翻譯涅槃經(jīng)。微佳,略好。折,折服,羨仰。這幾句是說,慧遠選定這里建寺,宗炳、雷次宗、陶淵明、謝靈運踵足而來,先后到此筑室定居,盡管這里的山光水色還不是廬山的極致,單憑這么多名人向往這一點,就已經(jīng)夠我傾羨的了。這幾句,通過對東林寺“固已心折”緣由的交代,巧妙地說明了這座寺院的來歷及其影響。文字簡練質(zhì)樸,運筆頗具匠心。
第二段,寫東林寺的神奇現(xiàn)象和未能目睹的遺憾。上一段,寫了對東林寺的強烈向往心情,沿著這條感情線索,接下來,就應(yīng)該把寺院的山水名勝一一收之筆端了。可是作者卻惜墨如金,分外割愛,僅僅拈出蓮池奇跡進行記敘。蓮池,即白蓮池。相傳謝靈運在殿前東西各鑿水池一眼,把白蓮種于其中,以求加入凈土。慧遠認為他心雜 (熱衷權(quán)勢),沒答應(yīng)。稻畦,稻田。妄意,猜想。六時,晝夜。佛教把一晝夜分為六時。堂中人,在殿堂中念經(jīng)的僧人。一時,偶然,不常有。這幾句說,昔日謝靈運鑿的白蓮池早已平為稻田了,聽說幾年前忽然冒出一枝雪白的蓮花,料想殿堂里的人,該有出來觀看的吧,因為這是極罕見的啊。從謝靈運鑿池種蓮到作者游廬山的“數(shù)年前”,時隔一千一百六七十年。這期間,東林寺幾經(jīng)變化,早已“耘為稻畦”的蓮池,竟會“忽秀白蓮一枝”,這是十分稀罕的現(xiàn)象。這種奇跡出現(xiàn)的時候,除了堂中僧人有機會看到以外,山下的人恐怕就難有這個眼福了。作者獨記這件事,以少勝多,既突出了中心,也表現(xiàn)了未能飽此眼福的遺憾,抒發(fā)了世事滄桑、上山恨晚的感慨。
這一段,既有目睹的記敘,也有耳聞的想象,虛實結(jié)合,敘議并用,筆法靈活,不拘一格,寫景抒清渾然一體。從而把世事滄桑的感慨與由于“時不可為,豪杰無從下手”而產(chǎn)生的隱遁心情表現(xiàn)得含蓄蘊藉。
第三段,寫游山的極樂和對廬山美景的無窮依戀。陶淵明寫他的歸田心情時說:“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袁宏道為自己未能看到藕池的神奇現(xiàn)象而遺憾不已。其所以有此遺憾,就因為自己未能像陶淵明那樣拂袖去官,回到南山尋求“真意”,以致游不逢時,造成了像謝靈運栽種白蓮,由于心雜而看不到它開出美麗花朵那樣的遺恨。“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也像陶淵明那樣“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好了。于是,“茶竟”,品完了廬山特產(chǎn)——云霧茶,便去盡情游觀。“聽泉石上,遇其泓則漱,嶼則坐”。寥寥幾筆,繪形繪神,十分生動形象地寫出了作者追求“在山之樂”的神情體態(tài)。“聽泉石上”,是“石上聽泉”的倒文。所以要“聽”,就因為泉水流動之聲悅耳動聽; 所以能“聽”,就因為周圍環(huán)境寂靜清幽,耳朵貼在石上可以品味出各種聲音的奇妙。因此,這個“聽”字,不僅繪形繪神,而且融景于人。泓,水深的樣子。嶼,本指小島,這里指泉潭中似小島模樣的巨石。這幾句,把紀行、寫景、抒情融于一體,極富于詩情畫意。“不覺至西林”一句中的“不覺”二字,寫出了樂以忘勞的神情。西林,即西林寺,在東林寺之西,最初是晉代沙門竺曇禪室,太元二年 (377)慧永始建為寺。隋開皇年間重修,宋改名乾明寺。元代毀于兵火,明清幾建幾毀,現(xiàn)僅存一棟殿宇。由于風景的優(yōu)美,歷代游人不絕,題詠甚多。“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首七絕,就是蘇軾游覽時題在西林寺墻壁上的名篇。
對于西林寺,文章沒有過多的具體描繪,只以“時微雨,山色為云所扃,稍露半髻”十三個字一筆帶過。然后調(diào)轉(zhuǎn)筆鋒,寫廬山的遠景——“下雉諸巒”的山光水色。這樣,既主次分明,突出中心,又能通過遠景襯托,寫出廬山“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多彩多姿。最后“西望良久乃去”一句作結(jié),既與前面的“固已心折”照應(yīng),又余音裊裊,回味無窮。
這篇游記,雖然流露了作者置身物外,獨善其身的情緒,但情真景真,樂觀爽豁,精練入化,詳略得宜。紀事、寫景、抒情都給人以“弦外有音,畫外有境”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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