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古九首
(其九)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
向以“平淡自然”的詩風為后人所稱道的陶淵明,越到晚年,詩歌越慷慨激昂,風格也越清峻遒勁。尤其當晉宋易代之際,他那久郁心中的強烈感情象火山一樣噴薄而出。他用詩歌憤怒詛咒當時的最高統(tǒng)治者劉裕的篡弒行為,猛烈抨擊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表現(xiàn)出不屈的抗爭精神,閃耀著“金剛怒目”式的光輝。 “陶潛酷似臥龍豪,千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清人龔自珍這首《舟中讀陶詩》正是對陶淵明這種精神的高度贊賞。
“種桑長江邊”就是這樣一首寓意深刻、鋒芒畢露之作,雖通篇采用比興的手法,詩歌諷喻的效果卻并不因此而有所稍減,反而更耐人尋味。詩人通過種桑江邊、桑樹摧折不幸遭遇的描述,抒發(fā)了自己對晉宋易代的深沉感慨。
一起說: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一用種桑比喻劉裕立恭帝一事,意義甚明。晉義熙十四年(418年)十二月,劉裕立瑯琊王司馬德文為恭帝,元熙二年(420年)即逼恭帝禪位以自立,改元永初,其間恰好跨越了三個年度。所謂“望當采”者,據(jù)黃文煥《陶詩析義》闡釋,意思是: “既經(jīng)三年,或可以自修內治奏成績也。”其中曰“望”、曰“當”,可見這只是一種意愿,一種推理,而非既成事實,接下來詩人果然將筆鋒一轉,引出三、四句。
“枝條始欲茂”承上,這是種桑三年的結果,也是“當采”的原因; “忽值山河改”一轉,揭示了當采而未能采的緣由。 “山河改”,顯然喻指政權的變祚。一個“忽”字,強調了政變的突然,也表達了詩人和時人對劉裕篡權的真實感受。這一句同時有著啟下的作用。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具體描寫“山河改”使桑樹遭受的禍害。那“始欲茂”的桑樹,突然遭此變故,不但枝葉摧折,生意全無,連根株都在滄海里隨波逐流。如同歷史上一切政治事變都不可避免地伴隨著屠殺和流血,這一幅桑樹被毀的慘景,正是對劉裕篡晉過程中殺戮之慘烈恐怖的貼切比喻和形象描繪。
桑樹統(tǒng)統(tǒng)毀于一旦,隨之而來的自然是春蠶無以為食;蠶不能吐絲做繭,寒衣無著自不待言。 “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兩句,仍緊扣桑樹,揭示了事變給晉統(tǒng)治者和廣大百姓帶來的無食無衣的災難。不僅描寫生動,而且頗含理趣。
詩人用比興手法反映這一場易代之變,當然不只是為了客觀地描述它,而是有著深刻的用意。但它既不象《述酒》詩那樣以“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表達對東晉王朝覆滅的深切哀悼,也不同于《詠荊軻》、《讀山海經(jīng)》等詩通過對荊軻、精衛(wèi)、刑天的歌頌,寄托自己對強暴統(tǒng)治的反抗和不平。詩人寫這首詩,意在從這場慘痛的禍變中總結教訓,以戒后人。所以陳沅說: “此慨晉室之所以亡也……命意全在末二章,所謂圖窮而匕首見。”(《詩比興箋》卷二)
“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指出桑樹的被毀根源于它種在“長江邊”而“不植高原”。種非其地,自然依托不固,從而招致了這場慘禍。以此來比喻恭帝為劉裕所立,托身不慎,后患自來,是再恰當不過了。如果說,此前詩人對身受其害的晉統(tǒng)治者還流露出某些憐憫和同情的話,當他轉入對事變原因的思考的時候,他的態(tài)度就變得深沉,目光也變得冷雋了。他清醒地看到,所有這一切都是由于晉統(tǒng)治者自身的昏庸無能,咎由自取,既然如此,又何悔之有,悔又有何益呢?詩人強烈的不滿和辛辣的諷刺溢于言表。從中也可見陶淵明雖歸隱田園,蟄居鄉(xiāng)村,卻如魯迅先生所說, “對于世事也并沒有遺忘和冷淡”(《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他不僅時刻關注時代的風云變幻,而且對時局有著深刻的洞察力。
此詩雖全用比興,字字隱語,卻毫無晦澀之嫌;文氣自然流暢,一氣呵成,而章法十分嚴謹。黃文煥評此詩曰: “曰 ‘望’ 曰‘始’,所愿何長;曰‘忽值’,所逢何短。曰‘柯葉摧折’、 ‘根株浮海’,所受之禍,又何太酷!如此孤憤,胸中火發(fā),大地山崩矣。 ‘既無’之后,又曰‘欲待’,與‘欲茂’相應,絕望仍一回望,慘不可言。然后推尋禍基曰: ‘本不植高原。’誤國之人,誤國之政,所繇來已久,所初行實謬,咎豈在今哉?”這一段話對此詩內在結構的分析頗有見地,援引于此,或許有助于讀者對本詩作更深入一層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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