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永河《臺灣行》原文與賞析
郁永河
二十二日平旦,渡黑水溝。臺灣海道,惟黑水溝最險。自北流南,不知源何所。海水正碧,溝水獨黑如墨,勢又稍窳,故謂之溝。廣約百里,湍流迅駛,時覺腥穢襲人。又有紅黑間道蛇及兩頭蛇繞船游泳。舟師以楮鏹投之,屏息惴惴,懼或順流而南,不知所之耳。紅水溝不甚險,人頗泄視之,然二溝俱在大洋中,風濤鼓蕩,而與綠水自古不淆,理亦難明。度溝良久,聞鉦鼓作于舷間。舟師來告,望見澎湖矣。余登鹢尾高處憑眺,只覺天際微云,一抹如線,徘徊四顧,天水欲連。一舟蕩漾,若纖埃在明鏡中。賦詩曰: “浩蕩孤帆入杳冥,碧空無際漾浮萍。風翻駭浪千山白,水接遙天一線青。回首中原飛野馬,揚舲萬里指晨星。扶搖乍徙非難事,莫訝莊生語不經。”頃之,視一抹如線者,漸廣漸近矣。午刻至澎湖之媽祖澳,相去僅十許丈。以風不順,帆數輾轉,不得入澳,比入已暮。
二十三日乘三板登岸,岸高不越丈,浮沙沒骭,草木不生。有水師裨將統兵二千人,暨一巡檢司守之。澎湖凡六十四島澳。……悉斷續不相聯屬,彼此相望,在煙波縹緲間。遠者或不可見,近者亦非舟莫即。澳有大小,居民有眾寡,然皆以海為田,以魚為糧。若需米谷,雖升斗必仰給臺郡,以砂磧不堪種植也。居人臨水為室,潮至輒入大室中,即官署不免。頃之,歸舟有罟師鬻魚者,持巨蟹二枚,赤質白文,厥狀甚異。又鯊魚一尾,重可四五斤,猶活甚。余以付庖人,用佐午餐,庖人將剖魚,一鯊從腹中躍出,剖之更得六頭,以投水中,皆游去。始信鯊胎生。申刻出港,泊澳外。舟人駕三板登岸,汲水畢,各謀晚食。余獨坐舷際。時近初更,皎月未上,水波不動,星光滿天,與波底明星相映,上下二天,合成圓器,身處其中,遂覺宇宙皆空。露坐甚久,不忍就寢。偶成一律: “東望扶桑好問津,珠宮璇室俯為鄰。波濤靜息魚龍夜,參斗橫陳海宇春。似向遙天飄一葉,還從明鏡度纖塵。閑吟抱膝檣烏下,薄露泠然已濕茵。”少間,黑云四布,星光盡掩,憶余友言君右陶言:“海上夜黑不見一物,則擊水以視。”一擊而水光飛濺,如明珠十斛,傾撒水面。晶光熒熒,良久始滅。亦奇觀矣。夜半微風徐動,舟師理舵欲發,余始就枕。
二十四日晨,起視海水,自深碧轉為淡黑。回望澎湖諸島,猶隱隱可見。頃之,漸沒入煙云之外,前望臺灣諸山,在隱現間。更進,水變為淡藍,轉而為白,而臺郡山巒畢陳目前矣。近岸皆淺沙,沙間多漁舍,時有小艇往來不絕。望鹿耳門,是兩岸沙角環合處。門廣里許,視之無甚奇險。門內轉大,有鎮道海防盤詰出入,舟人下碇候驗。久之,風大作,鼓浪如潮,蓋自渡洋以來所未見。念大洋中不知更作何狀,頗為同行未至諸舶危之。既入鹿耳,又迂回二三十里至安平城下,復橫渡至赤嵌城,日已晡矣。蓋鹿耳門浩瀚之勢,不異大海,其下實皆淺沙。若深水可行舟處,不過一線; 而又左右盤曲,非素熟水道者,不敢輕入,所以稱險。不然,既入鹿耳,斜指東北不過十里已達赤嵌,何必迂回乃爾。會風惡,仍留宿舟中。
二十五日買小舟登岸,近岸水益淺,小舟復不進,易牛車從淺水中牽挽達岸。詣臺邑二尹蔣君所下榻。計自二十一日大旦門出洋以迄臺郡,凡越四晝夜。……越二日,始謁客。晤太守靳公、司馬齊公、參軍尹君、諸羅令董君、鳳山令朱君。又因齊司馬晤友呂子鴻圖,握手甚慰。渠既不意余之忽為海外游,以為天降。余于異域,得見故友尤快,相過無虛日。復取《臺灣郡志》,究其形勢,與呂子共相參考。……
迨萬歷間,復為荷蘭人所有,建臺灣、赤嵌二城。考其歲為天啟元年。二城仿佛西洋人所畫屋室圖。周廣不過十畝,意在駕火炮防守水口而已。非有埤堄闉阇中如中國城郭,以居人民者也。本朝定鼎,四方賓服。獨鄭成功阻守金廈門,屢煩征討。鄭氏不安,又值京口敗歸,欲擇地為休養計,始謀攻取臺灣。聯檣并進,紅毛嚴守大港。以鹿耳門沙淺港曲,故弛其守,欲誘致之。成功戰艦不得入大港,視鹿耳門不守,遂命進師。紅毛方幸其必敗。適海水驟漲三丈余,鄭舟無復膠沙之患,急攻二城。紅毛大恐,與戰又不勝,請悉收其類去。時順治十六年八月也。于是成功更臺灣名承天府,設天興、萬年二州。又以廈門為思明州,而自就臺灣城居焉。鄭氏所謂臺灣城,即今安平城也,與今郡治隔一海港。東西相望,約十里許。雖與鯤身連,實則臺灣外沙,前此紅毛與鄭氏皆身居之者,誠以海口為重,而緩急于舟為便耳。……夫成功年甫弱冠,招筑新附,草創廈門,復奪臺灣,繼以童孺守國,三世相承。卒能保有其地,以歸順朝廷。成功之才,信有承人者。
本文作者郁永河,字滄浪,清初仁和 (今浙江杭縣) 人。諸生。曾客居閩中。康熙三十六年 (1697) 奉清廷命東渡臺灣采購硫磺,他將航程中見聞著為 《采硫日記》,即 《稗海記游略》。日記涉及面甚廣,臺灣的地理形勢、物產礦藏、風土民情及臺灣人民反抗異族侵略的斗爭等,皆有記載,不僅具有歷史地理文獻的意義,且具有一些文學性,對今人的游記文學創作不無裨補。這篇 《臺灣行》即從 《采硫日記》 中摘出。
臺灣于元代正式劃入中國版圖,明天啟四年為荷蘭人占領。明亡后,鄭成功為建立一反清復明的穩固基地,攻占臺灣。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鄭成功孫克塽投降清朝,臺灣與大陸結束分裂狀況。作者于康熙三十六年赴臺灣,上距鄭氏歸降為時不遠,臺灣的種種獨特之處尚未為大陸上人所知悉,而作者也是初次赴臺灣,一切都感到新奇。作者雖然不像現代人一樣地創作作為文學體裁之一的游記文章,只是寫日記,但是日記卻也頗具有文學性。原因很簡單,日記雖是記錄每日發生的事件,但不是毫不選擇的流水賬,將大大小小的事件一應記錄下來,而是記載每日遇到的緊要事件、特別事件。作者的這部日記記錄了許多臺灣的特異之處,并非是要寫一部臺灣方志,而是因為臺灣的一切對作者來說都是初次見識,新奇特異,作者記錄的就是這些特異新奇之處。
二十二日的日記主要記錄渡黑水溝、紅水溝而達澎湖港的過程。黑水溝是西太平洋一股流經臺灣海峽的黑色暖流。自北向南迅速流駛,易使行船漂離航向,作者寫這一險要時由于恐懼和小心,觀察甚是細致,如水黑,勢低,腥穢之氣襲人。還見水中有紅黑相間的蛇及兩頭蛇,想必當駕船人以祭鬼神的紙錢投向水蛇,屏息惴惴時,作者也在一旁屏息觀看,惴惴不安。而當險情一過,舟人報道已見澎湖,作者登上船尾眺望,“只覺天際微云,一抹如線,徘徊四顧,天水欲連。一舟蕩漾,若纖埃在明鏡中”,頓感天宇廣闊,豪情勃發,遂作七律一首。詩用富于浪漫主義特色的詩的語言,將當時的景象作了描述,并即景生情,表達自己的感嘆: 作者乘著一艘孤帆浩浩蕩蕩進入杳冥廣闊的大海,船在一片碧藍的天水之間宛如一片浮萍。有時大風掀起駭浪,猶如千萬座白山; 晴和無波時,天水相接處猶如一絲青線。回首中原,只有一片云氣,于是駕著船直朝著晨星即啟明星出入的方向前進。在滄海中航行,須臾之間已越千萬里,始信莊子說的扶搖九萬里不是怪誕不經的事。這是夸張船行之速。至于如何進入澎湖之媽祖澳,作者只是一筆帶過。
二十三日的日記,主要記在澎湖港之見聞。因為前一天進港時,天已黑暗,什么也沒有看見。所以一早起來,就對澎湖群島進行觀察了解。作者乘著三板即舢板上了岸,上岸之后首先遇到的是駐防澎湖的軍兵官署,作者通過他們而對澎湖的自然條件和人民日常生活有所了解: 澎湖共有六十四個島澳,澳是海邊彎曲可以停泊船舶的地方,這里島澳即是指島。眾島散在海中,以舟船交通。土地不堪耕種,居民皆從事漁業,一切米谷類食物均來自臺灣府。人民都在水邊筑室居住。海水上漲時,一應官署民居皆避入島上大房室中。作者正與官兵交談,有出海而歸的漁人向他出賣兩枚大蟹,其形狀頗不同于尋常。又有一條四五斤重的活鯊魚。鯊魚種類很多,其中大多數的生殖方式為卵胎生,即卵在母魚腹中孵化成小魚再生出體外。古人誤以為是胎生。作者以前雖然知道鯊魚胎生,卻未親見,所以將信將疑。庖人將作者買來的鯊魚剛剖開,便見有小鯊魚從腹中跳出。待再剖,又發見六條小鯊魚。將它們投入水中,立時游開。作者這才確信。作者的船于申時即約于現在下午三時至五時這段時間開出澳,準備來日啟程往臺灣島。作者獨坐于船舷邊,對初更時分的海上夜晚作了精湛誘人的描繪:“皎月未上,水波不動,星光滿天,與波底明星相映,上下二天,合成圓器。身處其中,遂覺宇宙皆空。”古人認為“天圓地方”,大地平坦正方,中國處其正中; 而天宇則是一個巨大的圓球,包裹著大地,故稱圓器。明萬歷年間,西洋教士利瑪竇等人將西洋天文學引入中國,說大地是個球體,僅是太陽系之一行星而已。但一般中國人不信此說,清趙翼的《廿二史札記》述及利瑪竇等人言論時,顯然是將信將疑的口氣。但是游記作者在這里用“圓器”一辭,顯然是一種形象的手法。當時海面平靜無波,將天空星斗清清楚楚地反映出來,看下去仿佛又是一天,上下二天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圓器”。身處其中,便感到這圓器之中除了星辰便只有自己,好像獨處一片真空之中。于是又成一首七律: 乘船東行,于途停泊問路,海水反照星光,仿佛發自龍宮,自己就像是與龍宮為鄰。夜晚波濤平靜,魚龍安息; 天上參斗橫陳,從星象上看,四海已入春季。自己這一葉孤舟泊于海上,既像是向遙遠的天際飄去的一片樹葉,又像是明鏡上一粒纖塵。自己在棲息著烏鴉的桅桿下抱膝閑吟,不知不覺,薄露已沾濕了坐座。接著,他又遇到了一個證實傳聞的機會: 海上黑云密布,一無所見,他想起友人言右陶的話,如法炮制,果然奏效,只見水光飛濺,如明珠十斛,傾散水面,晶光熒熒,良久始滅。這幾句簡要描述真是太生動形象了。
夜半風起,舟師啟程,所以當作者于二十四日晨醒來時,已離澎湖甚遠,而漸漸能望見臺灣島。作者在這里極注重景象的細微變化,隨著船的靠近,景物越來越清晰,先是諸山在隱現間; 更進,“水變為淡藍,轉而為白,而臺郡山巒畢陳目前矣。”又近,看清了近岸的淺沙,漁舍,往來的小艇,和臺灣島的險要鹿耳門。鹿耳門在臺南安平鎮以西三十里處,有山對峙如鹿身,故名。作者初入門時,覺得地勢無大險要。比及迂回輾轉到達赤嵌城,才知道鹿耳門的奧秘所在。這一段敘述,又為下文埋下了伏筆。
作者于二十五日登上臺灣島。兩日后,前去拜會臺灣府眾官吏,并且還得見友人呂鴻圖。他鄉逢故人,自然無比歡快,遂取過臺灣郡志,與呂鴻圖相切磋。“迨萬歷間”四字前,文字略有刪節。主要為簡述臺灣島歷史。作者較為詳盡地敘述了臺灣島從荷蘭人占領下回歸祖國的經過。這一段敘述詳略得當,有條有理。荷蘭人占據臺灣時為明天啟四年 (1624),作者說元年有誤; 鄭成功收復臺灣在清順治十八年,也不是作者說的十六年。荷蘭人占據臺灣島后,取名為福摩薩,今西洋辭書中,猶于臺灣條下注又名福摩薩 (Formose)。日記作者作為清朝的官吏,在敘述鄭成功收復臺灣島的經過時,不能不有所避諱,說:“本朝定鼎,四方賓服。獨鄭成功阻守金廈門,屢煩征討。”但是從具體敘述和最后的評語中,我們又可以看到,作者對鄭成功的才干謀略是頗為欽佩的,而鄭氏之由天險鹿耳門得入臺灣,顯然很像是古書中常有的“天意”,“天人感應”。“天人感應”、“天意相助”之類事往往是真龍天子或從事正義事業的人方可遇上,如漢光武帝渡滹沱河,劉備檀溪不死,王祥臥冰求鯉,郭巨獲金等等。鄭氏既得到老天的關照,其從事的顯然是正義事業,作者在這里對他實際上是肯定的。清康熙時,推崇程朱理學,倡導三綱五常和忠孝,在編撰明史時,對于明代抗清的義士忠臣如袁崇煥、汪天一等都加以表彰,其用意當然不是激勵人民反清復明,而是號召人民效仿他們的忠義,為今世的君主效力。作者對于鄭成功的功業才智頗加褒贊,是清王朝所許可的,并未觸犯忌諱。
各種文體都有其特殊的文風,日記的文風應當是樸素而不矯飾。寫日記的目的是備忘,不像別的文體一樣與他人有關聯,如書信要與人交流思想,求人辦事,述說窘迫等,必須小心修飾,方可出手; 詩詞要供自己與他人欣賞評議,也要精心構制。日記的目的是備忘,將所遇到的事記錄清楚,它只要求文筆自然清晰,敘述自然有條理。這就使得我們見到的這篇出自 《采硫日記》的《臺灣行》與 《水經注》、《洛陽伽藍記》、《永州八記》、《醉翁亭記》等有著明顯的風格上的差異。但是作者也不是在記流水賬,從閱讀中我們看到,他將敘事、描寫、感想、評論四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中間的過渡極為自然,沒有固定格式。讀了這篇記游日記后,如果想從中尋覓到什么作文章的布局法、起承轉合的關樞,那只能是白費力氣,作者通過這篇文章教給我們的唯一的創作手法,就是自然樸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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