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原文與賞析
杜甫
玉泉之南麓山殊,道林林壑爭盤紆。
寺門高開洞庭野,殿腳插入赤沙湖。
五月寒風冷佛骨,六時天樂朝香爐。
地靈步步雪山草,僧寶人人滄海珠,
塔級宮墻壯麗敵,香廚松道清涼俱。
蓮池交響共命鳥,金榜雙回三足烏。
方丈涉海費時節,玄圃尋河知有無。
暮年且喜經行近,春日兼蒙暄暖扶。
飄然斑白身奚適?傍此煙霞茅可誅。
桃源人家易制度,桔洲田土仍膏腴。
潭府邑中甚淳古,太守庭內不喧呼。
昔逢衰世皆晦跡,今幸樂國養微軀。
依止老宿亦未晚,富貴功名焉足圖!
久為謝客尋幽慣,細學周顒免興孤。
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
宋公放逐曾題壁,物色分留與老夫。
本篇是杜甫晚年所作的湖南紀行詩之一,時在唐代宗大歷四年(769) 于潭州 (今長沙市)。題目中的“行”,指歌行,古體詩的一種體裁; 但本篇按格律為排律,屬近體詩。實際上是非古非律、亦古亦律的拗體長排,是杜甫“晚節漸于詩律細”的試驗和體現,自覺地追求在古、律之外另一種既諧和又拗怒的聲律效果。
本篇主旨從寫麓山寺、道林寺景觀之勝,引發出在此結廬終老之思。故題目中的“岳”字,恐是衍文。全詩可分三段。
“玉泉之南麓山殊”以下十二句,盡情地描繪了二寺的勝概。先以“玉泉寺”陪說。玉泉寺在湖北當陽玉泉山,隋時名僧智顗禪師在此創立法門,與棲霞、靈巖、天臺并稱天下叢林“四絕”。開頭兩句說: 在玉泉寺以南地區,要數麓山寺最為卓異,道林寺景色最為幽深曲折。玉泉寺實與二寺相距甚遠,舉以為比,襯出二寺亦為名剎,品位極高。麓山寺在長沙之西岳麓山的半腰,今尚存,山門門聯云:“漢魏最初名勝,湖湘第一道場。”道林寺在山下,今已廢壞。“寺門”兩句承首聯進而分說二寺的地理位置:“寺門”指麓山寺,它俯視著洞庭湖的廣闊原野;“殿腳”指道林寺,它延伸到赤沙湖 (在華容縣南,水漲時可通洞庭湖)。以上分寫二寺,以下換用合筆。“五月”兩句點明時節: 五月仲夏,但因濃蔭匝地,風亦頗具寒意,而從寺院中整天傳來佛樂之聲。六時,晝夜六時,指整天。天樂,佛經說,極樂國土常作天樂,這里即指寺中鐘磬鼓鈸等梵樂。“朝香爐”指僧俗眾人在香爐前朝拜,已引入人物。故“地靈”兩句即寫人們從佛寺里獲得的精神感悟: 步行于這塊靈山寶地,到處長滿佛經所說的雪山香草,真如和合人人頓覺心性圓明猶如珍珠。僧寶,見《起信經》:“一真如是覺性,名佛寶; 二真如有執持義,名法寶; 三真如有和合義,名僧寶。”真如,指絕對不變的“永恒真理”或本體。“塔級”四句才正面描寫佛寺建筑的本身: 多層寺塔的壯麗,可與宮墻匹敵,寺院廚房的清涼,可與松間道路相比,蓮池里共命鳥齊鳴,匾額上太陽光高照。共命鳥是佛經中所說的一種長有兩個腦袋的神鳥,三足鳥是古代神話中生活在太陽里的神鳥,這里代稱太陽。以上從遠到近,從外境到佛寺本身,逐層寫出二寺的不同凡響,引人入勝; 又多用佛語佛典,烘托出玄妙飄逸的意緒和氛圍。
“方丈涉海費時節”以下四句束上啟下,是一個簡短的過渡。“方丈”兩句說: 渡海去尋找方丈等仙山,頗費時日; 到昆侖山去探訪黃河源頭,也不知是有是無。一東一西,皆屬渺茫難求,意外指不如二寺之眼前即就,近而可居。方丈,傳說中海上三仙山之一。玄圃,即昆侖山,舊說黃河發源于昆侖,漢代張騫曾去探訪,卻無結果。“暮年”兩句,以春景和煦作一閑筆點染,襯托出發現者愉悅恬適的心情。
“飄然斑白身奚適”以下十六句,從寫二寺拓展到寫長沙地區風土之美,并以終老于此、與自然融為一體而作結。“飄然”兩句是點題之句: 老來飄零無依,此處正可鋤茅建房。這是以上種種描述的結論,又是以下行文的提示。“桃源”六句概述隱居可學,肥田可耕,論民風則淳樸,論訟事則簡靜。古人遭遇亂世都退棲隱居,我幸喜來此樂土正好養我殘軀。投靠老禪師為時不晚,功名富貴不足貪圖。樂國,指長沙。老宿,指老和尚。這是進一步申足“茅可誅”之意。“久為”以下六句預測結廬卜居后與山水賞會無間、物我合一的樂趣: 我早如謝靈運,慣于探勝訪幽,現又細學好佛的周顒,免去孤苦之念。那重重迭迭的山林是我的肺腑,山鳥山花是我的弟兄。宋之問放逐嶺南路經長沙雖有題詩,但遠沒有把岳麓山的景色寫盡寫透,正留待我以后一一題詠。謝客,指南朝宋詩人謝靈運,小名客兒,性喜山水。周颙,南朝齊人,深通佛理。這最后六句從現在卜居的打算寫到將來定居后的賞心樂事,以因推果,將詩境推遠一層。若把“分留”題詩,局限于寫本篇詩,恐不確。
本篇除首尾兩聯外,全用對仗,且一韻到底,但讀來卻忘記它的講究對偶、修飾詞藻和拘限音韻,原因在于感情的充沛,內容的真切,工力的深厚。清人楊倫 《杜詩鏡銓》評此詩說:“一氣抒寫,如珠走盤,所謂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為者,足以見公詩境之愈老而愈熟”,頗為有得之見。上述的分段實出于疏解的需要,作為渾然一片來吟誦,或許更能體會杜甫晚年的藝術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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