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趙以夫

十里春風(fēng)，二分明月，蕊仙飛下瓊樓。看冰花剪剪，擁碎玉成球。想長日、云階佇立，太真肌骨，飛燕風(fēng)流。斂群芳、清麗精神，都付揚州。

雨窗數(shù)朵，夢驚回，天際香浮。似閬苑花神，憐人冷落，騎鶴來游。為問竹西風(fēng)景，長空淡、煙水悠悠。又黃昏羌管，孤城吹起新愁。

作者生于南宋王朝江山半壁、國事衰危之際，故其詞雖詠景狀物，卻寄寓了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和個性情感。這首《揚州慢》詞，以瓊花葉柔瑩澤之姿、黃瓣香蕊之韻為歌詠內(nèi)容，其藝術(shù)構(gòu)思則由揚州而瓊花而自我，充分展示了詞人的情感境界和審美趣味。

詞的上闋以引襯法開篇，先寫春風(fēng)明月的揚州，由揚州引出其地特有的瓊花。“十里春風(fēng)，二分明月”句，化用杜牧《贈別二首》之一“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與徐凝《憶揚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詩意，渲染揚州繁華之感，以襯托出瓊花生長之地域與氛圍;而“蕊仙飛下瓊樓”陡作一接，以玉樓暗喻瓊花，寫出瓊?cè)镲w動之勢，點明全詞主題。這樣，瓊花的出現(xiàn)又以其超然仙姿反襯出楊州的風(fēng)貌特色。“看冰花”句體物敷陳，描繪出飛仙般的瓊花來臨人間時，恰如風(fēng)剪冰花，又似碎玉成球，以“冰花”美其色澤，以“碎玉”狀其姿質(zhì)，為下面獨美瓊花作了鋪墊。元人郝經(jīng)《瓊花賦》有句云“坼膩雪以搖碧，刻春冰而帶黃”，略同此境界。瓊花姿色已具，詞鋒推開，“想長日”數(shù)句，將唐玄宗貴妃楊玉環(huán)、漢成帝皇后趙飛燕夏日晝永，云階佇立的歷史畫卷和惆悵心緒引鋪筆下，不僅使瓊花人格化，且使其與太真量肌骨于毫芒，共飛燕爭風(fēng)流以搖曳。表面上是以瓊花引出太真、飛燕，實質(zhì)上是以太真、飛燕襯托瓊花，故其豐姿出眾，使群芳斂色。“清麗精神”是以瓊花為中心關(guān)合三個方面：太真、飛燕的清麗精神，注入于瓊花;揚州的山川靈秀，鐘毓于瓊花;而瓊花又以其特有豐采，造成揚州之特色。極風(fēng)流之蘊藉，共相得而益彰。

下闋仍用引襯法，由瓊花引出人，使瓊花反主為客。“雨窗數(shù)朵，夢驚回、天際香浮。”這是下闋的開端，也是全詞的轉(zhuǎn)折。尤以“夢驚回”三字為整首詞之結(jié)穴。由其夢驚回，可知上闋皆為夢境，這就為前敘賞花情景增添了一層惝恍迷離的夢幻色彩，構(gòu)成一種朦朧之美;因其夢驚回，又知后闋皆為寫實，詞人心緒正在“雨窗數(shù)朵”、“天際香浮”的現(xiàn)實與“蕊仙飛下瓊樓”的夢境之間縈游，而在“夢回”之間著一“驚”字，則猶如霹靂一聲，劈開現(xiàn)實與夢境，使兩者之間的距離陡然拓開。當(dāng)然，詩詞寫實，亦貴虛擬，因此下闋寫實并不拘泥，而是于香浮人寰的現(xiàn)實中再翻出新意境：“似閬苑花神，憐人冷落，騎鶴來游。”“閬苑”，仙人所居之境。“騎鶴”，典出南朝梁代殷蕓《殷蕓小說》“有客相從，各言所志：或愿為揚州刺史，或愿多貲財，或愿騎鶴上升。其一人曰：‘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欲兼三者”的記載，后世以“騎鶴上揚州”形容一種美妙的幻想。在這里，作者不寫賞瓊花，而寫花神憐人，其在現(xiàn)實中的落寞愁緒卻通過浪漫筆觸抒發(fā)而出。以“樂景寫哀”，正是匠心獨具之處。關(guān)于化用“騎鶴”典故，劉過《沁園春》詞亦有“心期處、算世間真有，騎鶴揚州”之句，但與趙詞相比，卻遠不及其空靈神妙。雖然，作者將花神憐人寫得如此靈妙，但畢竟不能撫平落寞之人處落寞之境的心靈創(chuàng)傷。“為問竹西風(fēng)景”，(按：竹西：揚州別稱。)突起一問，昔日繁華似錦的揚州已隨歷史輪轉(zhuǎn)而去，眼前僅存“長空淡、煙水悠悠”。至此，詞人面視煙水渺茫之景況，通過瓊花的榮枯，對夢境、現(xiàn)實、人生進行了冷靜的反思。故詞之結(jié)尾，以凝重之筆寫出“又黃昏羌管，孤城吹起新愁”，寄寓了作者面對北方強敵壓境、揚州已成前線而產(chǎn)生的對國事人生的深沉慨嘆，這是一幅何其蕭條的畫面：黃昏的沉壓，羌笛的哀聲，孤城的寂寥，怎能不喚起詞人的新愁?這些意象的組合，回映前述繁華，使人既覺情采繽紛，又感凄寞荒涼。

這首詞以瓊花喻人世，構(gòu)思精妙;而其用《揚州慢》詞牌，亦含深意。《揚州慢》調(diào)是姜夔過揚州時自度曲，內(nèi)容寫揚州戰(zhàn)亂后的景象和自己的感慨。趙氏不僅沿用調(diào)名，更襲姜氏《揚州慢》“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的意緒，實為詞旨所歸。但不同的是，趙氏并非如前輩詞人辛棄疾、姜夔等詠揚州詞以豪言直陳愛國之情，而是借揚州瓊花特色，以夢境反照現(xiàn)實，溢露出慷慨郁憤中的婉曲心境，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末句“喚起”二字警醒激切，羌管孤城喚起了詞人的“新愁”，而新愁的詞人，正傷心那班沉溺于“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之中的南宋統(tǒng)治集團聞羌管而無動于衷，望孤城而泰然自若。這里的愛國憂憤，雖未明言，而愛國形象卻躍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