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西湖有詩僧清順,所居藏春塢,門前有二古松,各有凌霄花絡其上,順常晝臥其下。余為郡,一日屏騎從過之,松風騷然,順指落花求韻,余為賦此。
雙龍對起,白甲蒼髯煙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翠飐紅輕,時下凌霄百尺英。
〔注〕 為郡:作地方的行政長官。秦時分天下為三十六郡,長官稱太守。宋時地方行政單位叫州,長官稱知州。此處言知杭州。 飐(狕犺ǎ狀):風吹物動。
本詞的作意,小序里交代得很清楚。東坡愛和僧人交往,喜歡談禪說法,詞既是應和尚的請求而作,自然透露出禪機。
“雙龍對起”,起筆便有拔地千尋、突兀凌云之勢。兩株古松沖天而起,銅枝鐵干,屈伸偃仰,如白甲蒼髯的兩條巨龍,張牙舞爪,在煙雨中飛騰。前兩句寫古松,寫的是想象中的幻景。有人說,后面明明寫的是晴天,和煙雨矛盾。這是不明白幻景和實景的區別。詞人乍一見古松,即產生龍的聯想,而龍是興風作雨的神物,恍惚中似見雙龍在風雨中翻騰。當時已是傍晚,濃蔭遮掩的枝干,若隱若現,也容易產生煙雨的感覺。
詞人眼見凌霄花的金紅色花朵,掩映在一片墨綠蒼翠之間,他仿佛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一個和尚,躺在濃蔭下的竹床上,正在沉沉大睡哩。多么悠閑自在啊。
從湖上吹來的風,又清又軟,多么溫柔,不知是怕吹醒了幽人呢還是憐惜嬌嫩的凌霄花兒。一對喜鵲,飛來樹上,嘰嘰喳喳爭吵些什么呢?但樹自在,花自香,幽人自夢。有人說,一對喜鵲爭噪,將“疏影微香”、“幽人夢長”的意境攪得稀糟。這是不明白鬧與靜的辯證關系。人世的紛爭更能顯出佛門的超脫,鳥兒的鳴叫更能顯示境界的幽靜。隋王籍不是有“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入若耶溪》)的名句嗎?
在微風的摩挲之下,青翠的松枝伸展搖動,金紅色的凌霄花兒微微顫動。在濃綠的枝葉之中,忽然一點金紅,輕飄飄、慢悠悠地離開枝蔓,緩緩而下,漸落漸近,安然無聲。過了好一會兒,又是一點金紅,緩緩而下。如此境界,令人神清氣爽,思慮頓消,整個身心都融化在一片無我、無物、無思、無慮,純任自然,天機自運的恬淡之中。
綜觀全詞,在對立中求得和諧,是其創造意境的藝術特色。整首詞寫的物象只有兩種:古松和凌霄花。前者是陽剛之美,后者是陰柔之美。而凌霄花是描寫的重點,“雙龍對起”的勁健氣勢被“疏影微香”、“湖風清軟”所軟化,作為一種陪襯,統一在陰柔之美中。從詞的上片看,是動與靜的對立,“對起”的飛騰激烈的動勢和“疏影微香”、“幽人晝夢”靜態形成對比。詞的下片是鬧與靜的對立,鵲的“噪”和凌霄花無言的“下”形成對比。就是在這種對立的和諧之中,詞人創造出了一種超然物外,虛靜清空的藝術境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沒有主觀的評價,沒有自我情感的直接表露,他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幅風景畫。而在這天然的圖畫中,沒有任何人力的作用,沒有人的絲毫活動,樹風花鳥自由自在,了無交涉,晝夢的幽人似乎也融化在自然之中了。這是禪意的詩的藝術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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