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卜算子(缺月掛疏桐)》

黃州定慧院寓居作^①

黃魯直跋云：東坡道人在黃州時作，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是。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②。時見幽人獨往來^③，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④。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注釋】

①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于元豐三年(1080)二月到達，初寓居定慧院，五月遷臨皋亭。本詞當作于這期間。定慧院：一作“定惠院”，在黃岡東南。

②漏斷：指夜深。古代用壺滴漏計算時刻。

③幽人：兼有幽居之人與幽囚之人的意思。此當為蘇軾自指。

④省：覺察、理解。

【評點】

吳曾《能改齋漫錄》：東坡先生謫居黃州，作《卜算子》詞（本詞略），其屬意蓋為王氏女子也。讀者不能解。張右史文潛繼貶黃州，訪潘邠老，嘗得其詳，題詩以志之云：“空江月明魚龍眠，月中孤鴻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邊，葛巾黎杖眼窺天。夜冷月墮秋蟲泣，鴻影翹沙衣露濕，仙人采詩作步虛，玉皇飲之碧琳腴。”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揀盡寒枝不肯棲”之句，或云：“鴻雁未曾棲宿樹枝，唯在田葦間，此亦語病也。”此詞本詠夜景，至換頭但只說鴻。……蓋其文章之妙，語意到處即為之，不可限于繩墨也。

王㮊云《野客叢書》：“《漁隱》謂鴻雁未嘗棲宿樹枝，唯在田葦間，此亦語病也。”仆謂人讀書不多，不可妄議前輩詞句。觀隋李元操《鳴雁行》曰：“夕宿寒枝上，朝飛空井旁。”坡語豈無自邪？

陳鵲《耆舊續聞》：“揀盡寒枝不肯棲”，取興鳥擇木之意，所以山谷謂之高妙。……趙右史家有顧禧景蕃補注東坡長短句真跡云：“余頃于鄭公實處，見東坡親跡書《卜算子》斷句云：‘寂寞沙洲冷’，今本作‘楓落吳江冷’，詞意全不相屬。”

黃庭堅《跋東坡樂府》：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

李良年《詞家辨證》：東坡在黃州作《卜算子》詞（本詞略）。《詞學筌蹄》強為之解，皆未得其故。余載入《品藻》中。昨讀《野客叢書》，又云：“乃東坡在惠州白鶴觀所作。惠有溫都監女，頗有姿色，年十六而不肯聘人。聞坡至相鄰，溫謂人曰：‘此吾婿也’。一夜坡吟詠間，其女徘徊窗外，坡覺而推窗，則逾墻而去。坡物色得其詳，正呼王說為媒，適有過海之事，此議遂寢。其女不久卒，葬之沙汀之側。坡回，為之悵然，故為此詞也。梨莊曰：此言亦非，似亦忌公者以此謗之，如階下簸錢之類耳。小說紕繆，不足憑也。”

劉熙載《藝概》：余按：詞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諸所有；清，空諸所有也。

黃蓼園《蓼園詞選》：鯛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詩極相似。按：此詞乃東坡自寫在黃州之寂寞耳。初從人說起，言如孤鴻之冷落。第二闋專就鴻說，語語雙關。格奇而語雋，斯為超詣神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