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屈原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茝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兮既張。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帝子〕謂湘夫人。〔眇眇(mio)〕形容極目遠望，望眼欲穿的樣子。〔登白薠〕指站在長滿白薠草的小洲上。蘋，秋天長的草。王夫之疑為“蘋”之誤。〔罾(zeng)〕捕魚的網。〔茝(zh)〕即白芷。〔醴〕通澧，澧水。〔荒忽〕同“恍惚”，形容神思迷惘。〔江皋〕江邊高地。〔騰駕〕駕著車奔騰，形容車行極快。〔偕逝〕指湘君想與湘夫人一同前往。按、從下句“筑室兮水中”至“靈之來兮如云”都是湘君設想的與湘夫人會面后共同生活的情景。〔荷蓋〕用荷葉蓋在屋頂上。〔蓀壁〕用蓀草做的墻壁。〔紫壇〕用紫貝鋪砌的庭院。〔成堂〕成，同“盛”，涂飾的意思。成堂，指用椒涂飾室內的墻壁。這是古代的習俗，取其溫暖、芳香而多子。〔辛夷〕香草名。〔楣〕門上的橫木，這里代門框。〔藥〕香草名，即白芷。〔房〕指臥室。〔蕙(mian)〕用蕙草編織成的屏風。〔鎮〕壓坐席的器具。〔芷葺〕用芷草加蓋在荷葉屋頂上。〔廡(wu)走廊。《山帶閣注》：“藥房以上，言筑室之具;罔薜荔四句，言室中所陳;芷葺以下，又言室上下內外之裝束也。” 〔九疑〕指九疑山的眾神。〔繽〕紛紛。〔靈〕指眾神。按，以上都是湘君美好的幻想，湘夫人并沒有來。〔袂〕指外衣。〔褋(die)〕內衣，指貼身汗衫之類。把自己的衣服送給情人，是古代愛情生活中的習俗。〔搴〕采集。〔汀洲〕水中平地。

《湘夫人》是屈原《九歌》中的一篇，是作者根據當時楚地民間祭神的樂歌改寫加工而成的。這首詩雖為祭祀湘水女神的祭歌，但詩中并沒有把神靈寫成森嚴神秘的人類主宰者，也沒有表現人們對神靈的盲目崇拜，詩中所寫的神的形象卻富有人的思想感情，富有現實生活氣息和一定的個性。詩篇采用了第一人稱的寫法，真切地表現著湘君(湘水男神)對湘水女神湘夫人由衷的思慕、焦急的等待、對幸福的渴望及其未見情人的惆悵心情，洋溢著作者對純潔愛情的贊頌和對幸福生活的向往之情。

這首詩是一首抒情詩，情感不但是詩篇的表現內容，而且也是詩的內在結構命脈。全詩以湘君赴約不遇時的感情起伏跌宕為線索而展開。開頭“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是寫湘君剛到約會地點，但不見湘夫人，他頓起憂愁。望眼欲穿、久等不見的憂傷心境正恰似那秋天之蕭瑟景象：“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急切的情思似那秋風蕩起的起伏湖水，一浪高一浪;久望不見的憂愁又似那飄落的木葉，一片凄涼，一陣憂傷。“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湘君焦急盼望，不勝翹企，直至夜幕降臨仍不見湘夫人的到來，不覺愁情加重。他追悔以往的錯失良機：“沅有茝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主人公抒發著自己對情人的愛慕，為以往心意未曾表白錯失良機而悵惘。“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恍惚中的湘君仍抱著一線希望，他翹首眺望，但只見潺湲流水，不見情人來臨。“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是主人公在回敘自己從早至晚赴約，表現著主人公對幸福生活的渴望和癡情。在此基礎上，主人公的心緒轉入了對美好生活的幻想，其情感也隨即升到高潮。從“筑室兮水中”至“建芳馨兮廡門”，是主人公設想著同湘夫人一同生活的情景，他精心建造裝飾了與愛人共同生活的環境。布置之精心，環境之美好，正反映出主人公真摯、熱烈的愛情和高潔美好的情懷。“九疑繽兮并近，靈之來兮如云。”主人公還在繼續幻想著九疑山上的眾神紛紛降臨，迎接湘夫人的莊嚴而熱烈的場景。但湘夫人并沒有來，湘君最后只好“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把自己的衣服放在江中和水邊，希望湘夫人拿去以接受自己的愛情。自己又采摘了花草，準備贈給湘夫人以示傾慕之情。主人公也很清楚，追求幸福的愛情不能過急，于是他寬慰自己：“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憂愁之心緒得以平靜，終以曠達自解。

詩篇自始至終表現著湘君對湘夫人的深摯愛情和對幸福美滿生活的執著追求，展示著主人公復雜的內心活動，交織著渴望與失望、歡樂與憂傷等矛盾起伏的情感。詩人將景物、現實、追憶和幻想等皆熔于一時的心理活動中，構成了一個既豐富多彩又完整和諧的藝術整體。詩中現實景物、假想景物和幻想境界的描寫，多方面地烘托了人物的情感，構成了多種形式的情景交融境界;而主人公感情的起伏跌宕，其開端、發展、高潮和平息，也正是伴隨著赴約不遇、久盼不來的現實及筑室水中等的幻想境界而出現的，人物情感的變化又完全合乎特定情景中心理活動的規律。詩人對景物和愛情心理的成功描寫，在我國文學史上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詩篇富有浪漫主義的氣息，想象豐富優美，情感濃烈，語言精美，韻味雋永，句式靈活多變，節奏活潑流暢，加上“兮”字的頓挫，加大了語意及語氣的跳躍、轉折，增添了作品的生氣和節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