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錢謙益·金陵雜題絕句二十繼乙未春留題之作(錄二)》原文賞析
頓老琵琶舊典型,檀槽生澀響丁零。南巡法曲誰人問?頭白周郎掩淚聽。
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閑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
詩題所說的“乙未”,是順治十二年(1655);檢作者《有學集》,是年春沒有金陵留題的絕句,乙未當是次年“丙申”順治十三年之誤。丙申之作,即本書上面所選的《丙申就醫秦淮,寓丁家水閣浹兩月,臨行作絕句三十首留別,留題不復論次》一題。本題組詩,則是順治十四年丁酉冬作于南京的。據《柳如是別傳》,謙益這年再游南京,“蓋欲陰結有志復明之人,以為鄭延平攻取南都之預備。其流連文酒,詠懷風月,不過一種煙幕耳”。
組詩盡管是“煙幕”之作,也有隱晦涉及政治者。本文所析兩首,分詠昔日著名而今衰老的秦淮河上兩個歌妓,描寫秦淮韻事,是屬于“詠懷風月”的,但“風月”之中,仍帶“滄桑”之恨。
第一首詠頓老。余懷《板橋雜記》說秦淮舊院名妓中,“頓老琵琶,妥娘詞曲,則祗應天上,難得人間矣”。指出頓老彈琵琶之妙,有類天上仙樂。她年老,依靠孫女頓文生活。頓文善鼓琴,屢為強者所挾持、占有,并曾被牽連入獄。《板橋雜記》嘆其“終歸匪人”,“佳人薄命”。祖孫兩人的結局都很凄涼。王士禛《池北偶談》說:“金陵舊字,有頓,脫諸姓,皆元人沒入教坊者。”則頓老本為蒙族人。士禛《秦淮雜詩》:“舊院風流數頓楊。”注家以為是頓文和楊玉香,不指頓老。這首詩寫明亡后頓老年紀大,她的琵琶雖有美好“檀槽”,并能彈出“南巡法曲”,具有造詣很高的盛時風范,但久已無人欣賞,很少彈奏。這時候彈出來的聲音,不免枯澀、微弱,只有像作者這種“白頭”詩人,才獨來“掩淚”聽賞了。“南巡法曲”,指明武宗正德十四年(1519)南巡江南時留的一種宮廷曲調。周郎,用《三國志·周瑜傳》瑜善“顧曲”的典故,以指周錫圭。作者自注: “紹興周錫圭,字禹錫,好聽南院頓老琵琶,常對人曰:此威武南巡所遺法曲也。”這里又用周錫圭以自指,典故雙重轉折。詩寫頓老的妙技和她的老大淪落,寫詩人自己的老大和聞歌感舊,都表現得很凄涼。把兩人相同的境遇和心情連結在一起的,是琵琶的歌聲,這是明寫的;但其更大的社會背景,造成這種境遇和心情的根本原因,是南明的滅亡,這是不寫就能意會的。
第二首詠鄭妥娘。妥娘名如英,字無美,也是舊院名妓。她的詩更出色,冒愈昌 (伯麐)選她和馬湘蘭、趙今燕、朱泰玉的詩為《秦淮四美人選稿》,謙益選她的詩人《列朝詩集·閏集》。南明滅亡后,妥娘曾流落山東。據作者自注,寫此詩時,妥娘已七十歲。詩說妥娘的歌聲和詩作,壓倒“教坊” (指舊院)諸妓; 國亡年老,成為“前朝”遺留人物。她很像歷史上的名妓李師師,年輕時生活華貴,經常穿著金縷衣,到了北宋滅亡后,以頭發 “垂白”的老嫗,流落湖南等地,盛衰懸殊。現在妥娘只能打開自己的詩集,教她的孫女去閱讀,再沒有什么風流韻事可言了。師師典,用劉子翚 《汴京紀事》詩: “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縷衣檀板無顏色,一曲當年動帝王。”妥娘多才藝,身遭亡國而窮困,特別引人同情。徐溥 《秦淮竹枝詞》: “丁字簾前柳數行,晚涼浴罷換新妝。嬌喉齊唱 《桃花扇》,誰似當年鄭妥娘?”陳文述《感秦淮鄭妥娘事》: “傳世詩篇總擅名,當年誰似鄭如英?流傳 ‘閏集’ 今猶在,何處青溪繞石城?”都表現對她的思慕和同情。這首詩寫于上述兩詩之前,作者與鄭妥娘有親身的接觸,有相似的遭遇,同情更深。這種深切同情,以閑淡之筆寫之,突出的藝術效應是前后對照。起句及“縷衣”寫其盛,極贊其才藝,以“壓”字表現一切; “垂白”以下寫衰,“前朝”二字及師師典故,涵蘊豐富內容和深沉感慨。
這兩首詩從兩個名妓身上反映秦淮的盛衰;從秦淮的盛衰反映詩人的亡國之痛和身世之悲。多概括敘事而少明白抒情,情寓于事。以小見大,以個別見一般,以現象見本質,有深刻的典型意義。事件本身和詩的整個音節情調,讀起來都覺得凄楚動人,雖曰 “詠懷風月”,無異亡國痛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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