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歸有光·海上紀事(錄三)》原文賞析
自是吳分有歲災,連年杼軸已堪哀。獨饒此地無戎馬,又見椰帆海上來。
二百年來只養(yǎng)兵,不教一騎出圍城。民兵殺盡州官走,又下民間壯丁。
海上腥膻不可聞,東郊殺氣日氤氳。使君自有金湯固,忍使吾民餌賊軍。
嘉靖三十二年 (1553),倭寇由浙江轉入江蘇,進犯上海附近地區(qū),人民不堪其騷擾。《海上紀事十四首》從不同角度反映明代東南倭寇之亂,同情人民疾苦,批判明代官員的腐敗,真實感人。
一曲。“自是吳分有歲災,連年杼軸已堪哀。獨饒此地無戎馬,又見椰帆海上來。”倭寇波及吳地,破壞了吳地的生活秩序,增加了吳地人民的災難。“分”,職分,引申為“命中注定”。從嘉靖三十二年開始,吳中似乎命中注定要年年有災。“自是”,從此。“歲災” 的內容,作者像彎弓勒馬一樣,只蓄其勢,而不引發(fā),給下文以馳騁的機會。“連年杼軸已堪哀”,引補一筆,將“歲災”具體化。“杼軸”,本為織機上兩個零件,此卻借為典實。《三國志·吳志·賀邵傳》: “百姓罹杼軸之困,黎民罷無己之求。”這里的“歲災”與“連年杼軸”、“杼軸之困”是相等的。吳中紡織業(yè)興盛,人民遭紡織之困,是因為統治集團有無窮無盡的殊求。雖然有連年的“杼軸”之災,征求搜刮,但畢竟無兵馬之亂,尚可茍且偷生。“獨饒此地無戎馬”,是不幸之中的大幸。“饒”,寬容,饒恕。“饒”字前加“獨”,其 “饒”不多,惟 “無戎馬”。從前后關聯的角度,這第三句 “獨饒此地無戎馬”,表面上是“讓步”,實際上是“轉折”,以“讓步”來“轉折”,是為了最后一句的“進步”,果然,“又見椰帆海上來”,將“獨饒此地無戎馬”否定,給“自是吳分有歲災”增添新的內容,增加新的分量,而且首尾呼應,呈一氣呵成之態(tài)勢。“椰帆”,即船帆,指倭寇所乘之賊船。倭寇盤踞海島,飄忽不定,常乘船攻擊沿海各地。在表達上的又一好處,以“椰帆海上來”否定“此地無戎馬”,從字面上看,似乎了不相關,細加尋思,則倭寇之“椰帆”更甚于“馬”。因為江南水鄉(xiāng),馬亦難肆虐,而椰帆則可大施淫威。所以,這是一首在表達上將明確性和含蓄性結合得很好的詩。
二曲。“二百年來只養(yǎng)兵,不教一騎出圍城。民兵殺盡州官走,又下民間點壯丁。”武將養(yǎng)兵自重,戰(zhàn)事臨頭,以擾民為務,軍權腐敗。中國封建社會有句俗語,叫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正確表達了 “養(yǎng)兵”與“用兵”、練兵與實戰(zhàn)的關系。但是,詩人一開始便以 “二百年來只養(yǎng)兵,不教一騎出圍城”標出一種反常的病態(tài)。二百年來只養(yǎng)兵不用兵,甚至連倭寇兵臨城下時,也“不教一騎出圍城”。這兩句詩雖然著力于揭示明代政權的腐敗,但更透露著歷史的奧秘。中國歷史上許多王朝都靠武裝力量建立,建立后的權力再分配使帶兵的人體會到權力的大小至關重大,于是“擁兵自重”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政策。皇帝迫于壓力,也常常默認。不正常轉變?yōu)檎#@就是腐敗。明代官場的腐敗是驚人的。以抗倭而論,抗了近二百年,地方官吏明里暗里資助倭寇的大有人在。就本詩而論,官兵是養(yǎng)而不戰(zhàn),民兵不養(yǎng)而戰(zhàn),結果是“民兵殺盡州官走,又下民間點壯丁”。明朝將軍不僅不保護國家,不保護人民,反而利用機會,殘民以逞,擴大自己的實力,以獲取更大的利益。官兵不戰(zhàn),只有民兵應戰(zhàn),民兵沒有戰(zhàn)斗力,結果是“民兵”被殺盡、“州官”逃之夭夭。握軍權的人火中取栗,亂中取利,乘機“點壯丁”。“點”,征召。“壯丁”,成年男子,擴大軍隊,不是抗倭保國,而是擁兵自重,為爭取更大的權力增加籌碼。
本詩揭露軍不愛民,惟圖擁兵自重,理在事中。
三曲。“海上腥膻不可聞,東郊殺氣日氤氳。使君自有金湯固,忍使吾民餌賊軍。”文官臨難無策,茍且偷生,政權腐敗。“海上腥膻”,語意雙關,一是實說海水有腥膻之味,二是形容倭寇作惡多端,氣焰囂張。綴以 “不可聞”,表示作者厭惡情緒。“氤氳”,云煙彌漫,此借為戰(zhàn)斗氣氛緊張。這兩句意在突出戰(zhàn)爭氣氛。嘉靖三十二年至三十四年,倭寇主要騷擾以上海為中心的蘇南、蘇北和浙江部分地區(qū),間忽涉及山東。“東郊殺氣” 的“東郊”確指何地,未詳。但綴以“氤氳”二字,強化了 “東郊殺氣”的力度。從寫作的角度看問題,這兩句戰(zhàn)爭氣氛越濃,越能顯示下文“使君”的面目。按照中國封建社會的傳統觀念,地方官員們最輝煌的旗幟是“愛民如子”,每以“父母官” 自詡。“使君”就是太守,是一郡的最高地方行政長官,他的神圣職責是“保民”、“愛民”。然而,當倭寇入侵,人民遭難之際,“使君”卻 “自有金湯固”,以人民去“餌賊軍”。“金湯”,金城湯池之省,喻城池堅固。使君龜縮城中,詩人刺以“有金湯固”,卻拿人民去“餌”賊軍。此“餌賊軍”確指何事,頗費猜詳。檢索有關明史,嘉靖三十四年杭州事近似。史稱倭寇進犯,“杭城數十里外,流血居川。巡撫李天寵束手無策,惟募人縋城,自燒附郭民居而已”。一位退休官員給皇帝上疏告狀,稱“堂堂會城,閉門旬日”,“無一兵一旅阻其去來”。不僅如此,官員們還會“收拾殘傷首級,虛張功次”的依據。“忍使吾民餌賊軍”一句,將封建官吏們的種種假面具擊碎,讓他們的真面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詩人的揭示是深刻的。
全詩以倭寇的暴行與官員的偷生禍民形成強烈的反差,揭示明政權腐敗,尖銳之至,深刻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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