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書信《致蕭軍》原文與賞析
張兄:
八月卅日信收到。同日收到金人稿費單一紙,今代印附上。又收到良友公司通知信,說《新小說》停刊了,剛剛“革新”,而且前幾天編輯給我信,也毫無此種消息,而忽然“停刊”,真有點奇怪。鄭君平也辭歇了,你的那篇《軍中》,便無著落。不知留有原稿否?但我尚當寫信去問一問別人。
胡懷琛的文章,都是些可說可不說的話,此人是專做此類文章的。《死魂靈》的原作,一定比譯文好,就是德文譯,也比中譯好,有些形容辭之類,我還安排不好,只好略去,不過比兩種日本譯本卻較好,錯誤也較少。瞿若不死,譯這種書是極相宜的,即此一端,即足判殺人者為罪大惡極。
孟的性情,我看有點兒神經過敏,但我決計將金人的信寄給他,這是于他有益的。大家都沒有惡意,我想,他該能看得出來。
盧森堡的東西,我一點也沒有。
“土匪氣”很好,何必克服它,但亂撞是不行的。跑跑也好,不過上海恐怕未必宜于練跑;滿洲人住江南二百年,便連馬也不會騎了,整天坐茶館。我不愛江南。秀氣是秀氣的,但小氣。聽到蘇州話,就令人肉麻。此種言語,將來必須下令禁止。
孩子有時是可愛的,但我怕他們,因為不能和他們為敵,一被纏,即無法可想,例如郭林卡即是也。我對付自己的孩子,也十分吃力,總算已經送進幼稚園去了,每天清靜半天。今年曬太陽不十分認真,并不很黑,身子長了些,卻比春天瘦了,我看這是必然的,從早晨起來鬧到晚上睡覺,中間不肯睡中覺,當然不會胖。
痱子又好了。
天馬書店我曾經和他們有過交涉;開首還好,后來利害起來,而且不可靠了,書籍由他出版,他總不會放松的。
因為打雜,總不得清閑。《死魂靈》于前天才交卷,再一月,第一卷完了。第二卷是殘稿,無甚趣味。
我們如略有暇,當于或一星期日去看你們。
此布, 即頌
儷祉。
豫 上九月一夜
【析】 這封信是答復蕭軍8月30日來信的。據《魯迅日記》: 1935年9月1日 “得蕭軍信”; 2日 “上午復蕭軍信”。《日記》所記復信時間,與信末所署“九月一夜”略有出入,應是1日深夜寫好,2日上午付郵的。
此信涉及人、事甚多,內容較為復雜,比較重要的有以下幾點:
第一,關于《新小說》的停刊。這里的《新小說》,系指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出版發行的一種文學刊物,由“左聯”成員鄭伯奇 (即鄭君平) 等編輯。魯迅常向其推薦青年作家文稿,并為編譯《新俄小說家二十人集》。《新小說》“剛剛 ‘革新’”,而又“忽然 ‘停刊’”,當是受壓迫所致,反映出文壇局勢極不穩定。刊物停辦,編輯去留及魯迅所薦去的稿件,都不能不牽動魯迅的心。信中雖只有簡短的 “鄭君平也辭歇了,你的那篇 《軍中》,便無著落”一句話,卻表現出魯迅由衷的關切之情。
第二,關于《死魂靈》的翻譯與瞿秋白被害。魯迅多次談到,《死魂靈》難譯。這里又說“有些形容辭之類,我還安排不好,只好略去”,看出魯迅對文學名著的翻譯是寧可省略,也要絕對避免誤譯的。他的這種審慎態度,曾受到瞿秋白的高度贊揚。秋白同志認為,魯迅翻譯的《毀滅》,譯文“非常忠實”,《毀滅》中譯本的出版,是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一個勝利”①。瞿秋白精通蘇俄文學,這時的魯迅自然又想到他這位“同志”和“知己”:“瞿若不死,譯這種書是極相宜的,即此一端,即足判殺人者為罪大惡極。”對于反動派殺害秋白同志,表現出永難平息的最大的憤慨!
第三,關于“土匪氣”的議論。蕭軍為人剛烈、豪勇,自謂年輕時 “體性和舉動都相當粗魯”②,所謂“土匪氣” 即指此。復信認為,這種 “土匪氣” (或稱“野氣”)是大可不必“克服”的,因為它正體現了北方人的一種粗豪質樸的氣質。魯迅向來稱頌這種氣質,而討厭江南才子的忸怩作態,沒有人味。在舊社會,江南讀書人很多追求閑適的物質生活,不及北方人的艱苦奮斗。故強悍的滿洲民族,一“住江南二百年,便連馬也不會騎了,整天坐茶館”,終至一蹶不振。復信這番話,顯然是鼓勵蕭軍等青年作家保持艱苦奮斗、勇敢進取的本色。用意是極為深遠的。
第四,關于對待孩子的態度。魯迅對于幼者一向懷著深深的摯愛,認為作為父母,即使被孩子糾纏,工作受到干擾,也“不能和他們為敵”使孩子幼稚的心靈受到傷害。他在同蕭軍、蕭紅通信中,每每談及海嬰健康狀況,一方面在于告慰友人,一方面也流露出他對孩子的無可掩飾的愛心。“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孩子是社會的未來,一切對未來社會充滿熱切希望的革命者,對孩子無一不具偉大的父愛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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