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且介亭雜文》序言》原文與賞析
近幾年來,所謂“雜文”的產生,比先前多,也比先前更受著攻擊。例如自稱“詩人”邵洵美,前“第三種人”施蟄存和杜衡即蘇汶,還不到一知半解程度的大學生林希雋之流,就都和雜文有切骨之仇,給了種種罪狀的。然而沒有效,作者多起來,讀者也多起來了。
其實 “雜文”也不是現在的新貨色,是 “古已有之”的,凡有文章,倘若分類,都有類可歸,如果編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體,各種都夾在一處,于是成了“雜”。分類有益于揣摩文章,編年有利于明白時勢,倘要知人論世,是非看編年的文集不可的,現在新作的古人年譜的流行,即證明著已經有許多人省悟了此中的消息。況且現在是多么切迫的時候,作者的任務,是在對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是感應的神經,是攻守的手足。潛心于他的鴻篇巨制,為未來的文化設想,固然是很好的,但為現在抗爭,卻也正是為現在和未來的戰斗的作者,因為失掉了現在,也就沒有了未來。
戰斗一定有傾向。這就是邵施杜林之流的大敵,其實他們所憎惡的是內容,雖然披了文藝的法衣,里面卻包藏著 “死之說教者”,和生存不能兩立。
這一本集子和《花邊文學》,是我在去年一年中,在官民的明明暗暗,軟軟硬硬的圍剿“雜文”的筆和刀下的結集,凡是寫下來的,全在這里面。當然不敢說是詩史,其中有著時代的眉目,也決不是英雄們的八寶箱,一朝打開,便見光輝燦爛。我只在深夜的街頭擺著一個地攤,所有的無非幾個小釘,幾個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會從中尋出合于他的用處的東西。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三十日,記于上海之且介亭。
【析】 這篇文章篇幅雖然短小,卻是我們研究魯迅雜文的十分重要的文獻。文章針對當時邵洵美,“第三種人”,林希雋等人對雜文的種種攻擊和非難,給予有力的回擊。1934年3月,邵洵美在他和章克標編輯的《人言》周刊第1卷第2期譯載魯迅用日文寫的《關于中國的兩三件事》一文中談監獄的一節,但在文末的編者注中,攻擊魯迅的雜文是“強辭奪理”,“意氣多于議論,捏造多于實證”; 施蟄存在他編輯的 《文飯小品》第三期 (1935年4月)上發表《服爾泰》一文,說魯迅的雜文是 “有宣傳作用而缺少文藝價值的東西”。杜衡 (蘇汶) 在1935年11月1日出版的《星火》 第2卷第2期上發表《文壇的罵風》說:“雜文的流行”,是文壇上“一團糟的混戰”的“一個重要的原因”,“于是短論也,雜文也,差不多成為罵人文章的 ‘雅稱’,于是,罵風四起,以至弄到今日這不可收拾的局勢”。而當時上海大夏大學的學生林希雋,也在《現代》第5期(1934年9月)發表的《雜文和雜文家》中,攻擊雜文的興盛,是因為“作家毀掉了自己以投機取巧的手腕來代替一個文藝作者的嚴肅的工作。” 無論說法有何差異,實質都是對于雜文的巨大的社會批判作用不滿,因此“就都和雜文有切骨之仇”,“給了種種罪狀的”。但是,無論他們怎樣攻擊,試圖阻止雜文的興盛和發展,“然而沒有效,作者多起來,讀者也多起來了”。雜文的成長和發展是任何攻擊都阻擋不了的。
緊接著,魯迅轉入對于”雜文“的歷史淵源的論述,指出: “其實 ‘雜文’ 也不是現在的新貨色,是‘古已有之’的,凡有文章,倘若分類,都有類可歸,如果編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體,各種都夾在一處,于是成了 ‘雜’。”魯迅深刻地指出雜文反映社會現實,執行社會批判的意義和作用,“編年有利于明白時勢,倘要知人論世,是非看編年的文集不可的”。尤其“現在是多么切迫的時候,作者的任務,是在對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是感應的神經,是攻守的手足”。這里可以看出,魯迅是十分看重雜文的現實的戰斗作用的。也是對雜文的作用和意義作出了質的規定。既肯定雜文是“古已有之”,又指出它在現實社會中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更重要地,則在指出“雜文”對現在的求取生存,進行戰斗的人們是一種“切迫”的必須,“潛心于他的鴻篇巨制,為未來的文化設想,固然是很好的,但為現在抗爭,卻也正是為現在和未來的戰斗的作者,因為失掉了現在,也就沒有了未來”。在進行了以上的論述之后,又回過頭來,對于“邵施杜林之流”對雜文的攻擊予以回擊,指出由于“戰斗一定有傾向”,而對于 “邵施杜林之流” 而言,他們所 “憎惡的是內容”,是雜文的社會批判性和它的抗爭、攻守的思想內容。他們的主張,“和生存不能兩立”。
結末一段是對《且介亭雜文》、《花邊文學》兩個集子內容的說明,進一步肯定自己的雜文正是這種 “抗爭”、“攻守”的產物,“這一本集子和《花邊文學》,是我在去年一年中,在官民的明明暗暗,軟軟硬硬的圍剿‘雜文’的筆和刀下的結集”;對于這些雜文的價值,魯迅雖然謙虛地說:“當然不敢說是詩史”,“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會從中尋出合于他的用處的東西”,表現了對于自己雜文價值的堅定的自信。
讀這篇文章,我們首先能夠感受到的是作品中洋溢著一種熱烈的激情。這種激情奔涌的原因,既有對于“邵施杜林之流”對雜文的攻擊的憤慨,更主要的是出于對雜文這種新型的文學樣式的巨大社會作用的肯定和維護。因此,他把飽滿的熱情灌注于這短短的序文之中,使文章一氣呵成,結構嚴謹,具有較強的感染力和影響力。文章中對于“邵施杜林之流”的鄙棄之情也表現得非常鮮明,如說“自稱 ‘詩人’ 邵洵美”,“前 ‘第三種人’”,“還不到一知半解程度的大學生林希雋”,辛辣的挖苦嘲諷之情毫不掩飾的表達了出來。另外全篇序文短小精悍,說理透徹,行文多用短句偶語,讀來語調鏗鏘,簡潔有力,增強了文章的表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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