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正是時候》原文與賞析
“山梁雌雉,時哉時哉!” 東西是自有其時候的。
圣經,佛典,受一部分人們的奚落已經十多年了,“覺今是而昨非”,現在就是復興的時候。關岳,是清朝屢經封贈的神明,被民元革命所閑卻;從新記得,是袁世凱的晚年,但又和袁世凱一同蓋了棺;而第二次從新記得,則是在現在。
這時候,當然要重文言,掉文袋,標雅致,看古書。
如果是小家子弟,則縱使外面怎樣大風雨,也還要勇往直前,拚命掙扎的,因為他沒有安穩的老巢可歸,只得向前干。雖然成家立業之后,他也許修家譜,造祠堂,儼然以舊家子弟自居,但這究竟是后話。倘是舊家子弟呢,為了逞雄,好奇,趨時,吃飯,固然也未必不出門,然而只因為一點小成功,或者一點小挫折,都能夠使他立刻退縮。這一縮而且縮得不小,簡直退回家,更壞的是他的家乃是一所古老破爛的大宅子。
這大宅子里有倉中的舊貨,有壁角的灰塵,一時實在搬不盡。倘有坐食的余閑,還可以東尋西覓,那就修破書,擦古瓶,讀家譜,懷祖德,來消磨他若干歲月。如果是窮極無聊了,那就更要修破書,擦古瓶,讀家譜,懷祖德,甚而至于翻骯臟的墻根,開空虛的抽屜,想發見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寶貝,來救這無法可想的貧窮。這兩種人,小康和窮乏,是不同的,悠閑和急迫,是不同的,因而收場的緩促,也不同的,但當這時候,卻都正在古董中討生活,所以那主張和行為,便無不同,而聲勢也好像見得浩大了。
于是就又影響了一部分的青年們,以為在古董中真可以尋出自己的救星。他看看小康者,是這么閑適,看看急迫者,是這么專精,這,就總應該有些道理。會有仿效的人,是當然的。然而,時光也絕不留情,他將終于得到一個空虛,急迫者是妄想,小康者是玩笑。主張者倘無特操,無灼見,則說古董應該供在香案上或擲在茅廁里,其實,都不過在盡一時的自欺欺人的任務,要尋前例,是隨處皆是的。
六月二十三日。
【析】 正是時候,正是什么時候呢?
翻開作品的年代,讀者就會明白這正是國家充滿內憂外患的時候。日寇繼侵占東三省后,又虎視耽耽于東北;國民黨當局則“攘外必先安內”,除加緊對蘇區的軍事“圍剿”外,還掀起了一股強大的復古逆流。一時間尊孔祭孔,復興文言甚囂塵上,“恰如用棍子攪了一下停滯多年的池塘,各種古的沉滓、新的沉滓,就都翻著筋斗漂上來”。①面對這沉滓的泛起,魯迅給予了堅決反擊,相繼寫下了一系列光輝的雜文,《正是時候》即是其一,它和《此生或彼生》同時作于1934年6月23日。如果說后者直接針對的是汪懋祖,那前者便是將矛頭對準整個復古派,因而其思想更深刻,令人回味的也更多。
雜文是要論理的。但魯迅雜文從不空發議論,而是通過形象——一種非一般文學形象的特殊的 “雜文形象”來闡述深刻的哲理。《正是時候》就是通過這一雜文形象來批判復古派的。首先,魯迅以事實形象地揭示了歷史發展的曲折性。“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孔子講,山梁上的雌雉很識時務,地上沒有危險,才飛下來覓食。泛起的沉滓不就和野雞一樣嗎?革命來了它便“盤起辮子”,而氣候稍對它有利便立即蠢蠢欲動。本來經過了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的沖擊后,“圣經”“佛典”已受人奚落,關岳也被閑卻,而今卻“重新記得”。“覺今是而昨非”,魯迅將陶潛先生的話反其意而用之,摸擬復古派的語氣,不僅反映出了中國現代發展的曲折性,而且從側面暴露了復古派 “別樣的目的”。②
這篇作品雜文形象的另一個特征,是以生動新穎、內涵豐富的物質形象寄寓某種思想,把抽象具象化。舊文化就象“一所古老破舊的大宅子”,這形象是新穎生動又富于內涵的。因為它“古老破舊”,必定墻根骯臟、堆滿灰塵; 又由于是“大宅子”,自然會有各式各樣的舊貨,破書、古瓶、家譜、祖德,“寶貝”應有盡有。然而讀者卻從這無所不有的大宅子中嗅出了各種霉爛發臭的氣味,因而只能加深人們對這所大宅子的極端厭惡和反感。
魯迅的雜文形象還善鏤刻出各類復古者空虛的靈魂。小康者有坐食余閑,當然要修破書、擦古瓶;窮極無聊者,就更要讀家譜、懷祖德。寥寥數語,神情畢肖地活畫了沒落子弟百無聊賴的心態。對于青年,魯迅則寄予著熱情,因為他們不諳世事,看小康者和急迫者都在弄古董,便以為“有些道理”,也就跟著仿效起來,然而事實只會使他們陷入空虛。通過對這幾種人的心態描述,解剖了一些人精神的卑下,既鞭韃了復古派的丑惡,也指出了嚴重的社會病態,同時更給年輕一代敲響了不要盲從的警鐘,是以特殊方式發出的“救救孩子”的吶喊。
魯迅的雜文形象無論呈現什么特征,都始終貫穿著一個議論主人公的形象。魯迅是戰士,“魯迅的雜文是魯迅用來斗爭的主要武器,同時又是魯迅的很深廣的思想的主要記錄”。③這篇文章內容的深廣,也正在于,魯迅是透過現實社會中的某些現象、向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層掘進,去發現傳統文化中那種不思進取、守舊退縮的深層層面,并加以描發,使之成為現實社會中人的勛鑒。這是我們從文章中得到的又一啟迪。
上一篇:魯迅詩歌《夢※》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魯迅散文詩《求乞者》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