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推己及人》原文與賞析
忘了幾年以前了,有一位詩人開導我,說是愚眾的輿論,能將天才罵死,例如英國的濟慈就是。我相信了。去年看見幾位名作家的文章,說是批評家的漫罵,能將好作品罵得縮回去,使文壇荒涼冷落。自然,我也相信了。
我也是一個想做作家的人,而且覺得自己也確是一個作家,但還沒有獲得挨罵的資格,因為我未曾寫過創作。并非縮回去,是還沒有鉆出來。這鉆不出來的原因,我想是一定為了我的女人和兩個孩子的吵鬧,她們也如漫罵批評家一樣,職務是在毀滅真天才,嚇退好作品的。
幸喜今年正月,我的丈母要見見她的女兒了,她們三個就都回到鄉下去。我真是耳目清靜,猗歟休哉,到了產生偉大作品的時代。可是不幸得很,現在已是廢歷四月初,足足靜了三個月了,還是一點也寫不出什么來。假使有朋友問起我的成績,叫我怎么回答呢?還能歸罪于她們的吵鬧嗎?
于是乎我的信心有些動搖。
我疑心我本不會有什么好作品,和她們的吵鬧與否無關。而且我又疑心到所謂名作家也未必會有什么好作品,和批評家的漫罵與否無涉。
不過,如果有人吵鬧,有人漫罵,倒可以給作家的沒有作品遮羞,說是本來是要有的,現在給他們鬧壞了。他于是就像一個落難小生,縱使并無作品,也能從看客贏得一掬一掬的同情之淚。
假使世界上真有天才,那么,漫罵的批評,于他是有損的,能罵退他的作品,使他不成其為作家。然而所謂漫罵的批評,于庸才是有益的,能保持其為作家,不過據說是嚇退了他的作品。
在這三足月里,我僅僅有了一點“煙士披離純”,是套羅蘭夫人的腔調的:“批評批評,世間多少作家,借汝之罵以存!”
五月十四日。
【析】 蘇汶在《第三種人的出路》(1932年10月《現代》第1卷第6期)中說:“左翼指導理論家們不管三七念一地把資產階級這個惡名稱加到他們頭上去,”使得一部分作家“永遠地沉默,長期地擱筆”,此外,高明1933年11月在《現代》發表《關于批評》一文,對批評家加以攻擊。本文就是針對這些論調而發的。魯迅用極其幽默的“推己及人”為筆法,揭露了這一論調其實只是“庸才”們并無作品而又要”保持其作家”體面的障眼法。
這篇文章的寫法是特別的: 作者采用冷靜的敘述方式,以平和而略帶調侃的語言,采用了 “欲擒故縱”的手法,現身說法,用自己排除了 “批評”卻依然寫不出文章來的事例,從事實上否定了蘇汶等對批評的攻擊,然后進一步指出蘇汶等的攻擊,其實是為“沒有作品遮羞” 的所謂 “作家” 遮羞,使之盡管無作品,仍“能保持其為作家”的美名。這就揭出了蘇汶等人的言論實在是對于自己寫不出作品的開脫的實質。
文章先用欲擒故縱的手法,引出 “一位詩人” 的“開導”來。美國大詩人濟慈的創作當時曾受到保守派批評家猛烈的攻擊,這例子使自己相信了 “愚眾的輿論,能將天才罵死”; 同樣,也相信了當今的“批評家的漫罵”能將當時“幾位名作家”的“好作品罵得縮回去”。這是文章的第一層。
接著,作者就敘述自己創作上的一番經歷感受,用自身的體驗否定了上述為作家沒有創作卸責的說法。作者開筆時似乎是要為上述論調搜求例證,他風趣地說自己”也是一個想做作家的人”,雖然“還沒有獲得挨罵的資格”,但“女人和兩個孩子的吵鬧”“也如漫罵批評家一樣”,嚇退了 “我”的“好作品”。接著,便筆鋒一轉: “幸喜今年正月……她們三個就都回到鄉下去”,“到了產生偉大作品的時代。可是不幸得很……足足靜了三個月了,還是一點也寫不出什么來”。——這“還能歸罪于她們的吵鬧嗎? 于是乎我的信心有些動搖。我疑心我本不會有什么好作品,和她們的吵鬧與否無關。而且我又疑心到所謂名作家也未必會有什么好作品,和批評家的漫罵與否無涉”。一個“幸喜”和一個“不幸”,引出實踐中環境變化依然好作品創作不出來的事實,有力地否定了把“幾位名作家”(蘇汶輩)沒有“好作品”產生歸咎“批評家的漫罵”的說法,并連續用兩個 “疑心” 來加以突出強調。
最后三個自然段,在“推己及人”的事實基礎上的感慨和議論:指出“漫罵的批評”對于“庸才”作家不但無損,反倒“有益”: 按照他們散布的邏輯,可以為其“并無作品”而保持其作家的名聲“遮羞”——“批評批評,世間多少作家,借汝之罵以存!”這里,是以嘲笑的語調,提出自己的與蘇汶等人截然不同的觀點,而“推己及人”,既強化了自己論點的力量,又幽默生動,有趣。
在表達上,作者主要敘述事實,但在敘述的過程中又聯系蘇汶等人的說法發抒感慨正話反說,使文章與一般文藝性的評論區別開來。
文章語言幽默。除了體現于敘述中的語義雙關(如說自己也是“想做作家的人”,“未曾寫過創作”等)與故作抬舉(如說詩人“開導”呀,“名作家”呀等等),對照語言的運用 (如 “幸喜” 和 “不幸”,“假使” 與“然而”,“天才”與 “庸才”,“罵退”與 “遮羞”,“有損”和“有益”等等),畫龍點睛的文眼 (如“疑心到所謂名作家也未必會有什么好作品,和批評家的漫罵與否無涉”),以及描摹形象的比喻(如“落難小生”)等等,這些修辭手法的采用也產生了強烈的幽默感。
因此,如果說敘述是本文的主體,那么幽默便是本文的基調。
上一篇:魯迅雜文《推》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魯迅雜文《文學和出汗》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