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諺語》原文與賞析
粗略的一想,諺語固然好像一時代一國民的意思的結晶,但其實,卻不過是一部分的人們的意思。現在就以“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來做例子罷,這乃是被壓迫者們的格言,教人要奉公,納稅,輸捐,安分,不可怠慢,不可不平,尤其是不要管閑事;而壓迫者是不算在內的。
專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孫皓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晉之后,簡直像一個幫閑;宋徽宗在位時,不可一世,而被擄后偏會含垢忍辱。做主子時以一切別人為奴才,則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 這是天經地義,無可動搖的。
所以被壓制時,信奉著“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格言的人物,一旦得勢,足以凌人的時候,他的行為就截然不同,變為“各人不掃門前雪,卻管他家瓦上霜” 了。
二十年來,我們常常看見:武將原是練兵打仗的,且不問他這兵是用以安內或攘外,總之他的“門前雪”是治軍,然而他偏來干涉教育,主持道德;教育家原是辦學的,無論他成績如何,總之他的“門前雪”是學務,然而他偏去膜拜“活佛”,紹介國醫。小百姓隨軍充伕,童子軍沿門募款。頭兒胡行于上,蟻民亂碰于下,結果是各人的門前都不成樣,各家的瓦上也一團糟。
女人露出了臂膊和小腿,好像竟打動了賢人們的心,我記得曾有許多人絮絮叨叨,主張禁止過,后來也確有明文禁止了。不料到得今年,卻又“衣服蔽體已足,何必前拖后曳,消耗布匹,……顧念時艱,后患何堪設想”起來,四川的營山縣長于是就令公安局派隊一一剪掉行人的長衣的下截。長衣原是累贅的東西,但以為不穿長衣,或剪去下截,即于“時艱”有補,卻是一種特別的經濟學。《漢書》上有一句云,“口含天憲”,此之謂也。
某一種人,一定只有這某一種人的思想和眼光,不能越出他本階級之外。說起來,好像又在提倡什么犯諱的階級了,然而事實是如此的。謠諺并非全國民的意思,就為了這緣故。古之秀才,自以為無所不曉,于是有“秀才不出門,而知天下事”這自負的漫天大謊,小百姓信以為真,也就漸漸的成了諺語,流行開來。其實是“秀才雖出門,不知天下事”的。秀才只有秀才頭腦和秀才眼睛,對于天下事,那里看得分明,想得清楚。清末,因為想“維新”,常派些“人才”出洋去考察,我們現在看看他們的筆記罷,他們最以為奇的是什么館里的蠟人能夠和活人對面下棋。南海圣人康有為,佼佼者也,他周游十一國,一直到得巴爾干,這才悟出外國之所以常有“弒君”之故來了,曰:因為宮墻太矮的緣故。
六月十三日。
【析】 關于這篇文章的內容,安徽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魯迅年譜》中說:“以鮮明的階級觀點,分析諺語的階級性。” 確否? 還請從原文入手以解之。
文章開篇即提出一個觀點:“諺語固然好像一時代一國民的意思的結晶,但其實,卻不過是一部分的人們的意思。”并以“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為例,說“這乃是 ‘被壓迫者們的格言”,“而壓迫者是不算在內的”。這似乎也是就諺語這一語言現象的內容具有階級性所作的論證。但接下來作者的筆卻跳了開去,從另一個角度來作文章了。魯迅舉孫皓、宋徽宗為例,來說明“專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做主子時以一切別人為奴才,則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正是一切專制的統治者的“天經地義,無可動搖的”特點,畫出了專制的統治者的一副生動的兩重人格的素描。“被壓制時”與 “一旦得勢,足以凌人的時候”,“他們的行為就截然不同”,是魯迅對從古到今一切專制的統治者特點的高度的概括。然后,作者又舉出 “二十年來”的見聞: 武將不去治軍,“然而他偏來干涉教育,主持道德”,教育家“偏去膜拜 ‘活佛’,紹介國醫”,“小百姓隨軍充伕,童子軍沿門募款”等等這類“頭兒胡行于上,蟻民亂碰于下,結果是各人的門前都不成樣子,各家的瓦上也一團糟”的社會現實狀況,以及先前“明文禁止”“女人露出了臂膊和小腿”,而“今年,卻又宣布‘衣服蔽體已足,何必前拖后曳,消耗布匹”的自相矛盾的現象,遣責了當時對內戰亂不息,對外則妥協投降的“一團糟”的社會,以及“口含天憲”,橫行霸道的軍閥。最后歸結說:“某一種人,一定只有這某一種人的思想和眼光,不能越出他本階級之外。”因此“謠諺并非全國民的意思,就為了這緣故”,并以“秀才不出門,而知天下事”的諺語以及清末出洋考察的秀才們的言行來證明,似乎又回應了全文。諺語“不過是一部分的人們的思想”,從這里看,說魯迅是“以鮮明的階級觀點,分析諺語的階級性”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本文的中心似不在此。這篇文章不是語言學的論文,重點也不是研究諺語這一語言現象,而是以談“諺語”為名,行攻擊專制的統治者,和揭露到處“一團糟”的黑暗現狀之實。當然,我們對于文章揭露和攻擊的對象的理解,還需聯系三十年代內憂外患軍閥混戰,兵匪橫行,民不聊生的社會現狀來考察。文章并不直露,反倒是聲東擊西,指桑罵槐,隱瞞曲折,含義甚深。這是這時期魯迅雜文的一個共同特點。在《南腔北調·題記》中,魯迅就《南腔北調》集名說:“我不會說綿軟的蘇白,不會打響亮的京腔,不入調,不入流,實在是南腔北調。而且近幾年來,這缺點還有開拓到文字上去的趨勢;《語絲》早經停刊,沒有了任意說話的地方,打雜的筆墨,是也得給各個編輯者設身處地地想一想的,于是文章也就不能劃一不二,可說之處說一點,不能說之處便罷休。”這也就是《諺語》 一文中不少地方借古諷今,欲言又止的原因。
這篇文章雖然短小,但結構卻頗嚴謹,先正面落筆,提出自己的觀點,再由此說開去,舉出失勢的暴君即甘于作奴才的具有典型性的事例和得勢時 “行為截然不同的”各種例子來證明,結尾印證首段,形成一個完整而又層次分明的藝術整體。文中還采用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揭出那些“口含天憲”的軍閥政客們“各人不掃門前雪,卻管他人瓦上霜”所產生的不可調合的矛盾。并嘲弄 “一一剪掉行人的長衣的下截”的行為,“卻是一種特別的經濟學”,讀之,使人對這些軍閥的行徑不由發出嘲諷的笑聲。至于清末的“南海圣人”康有為“周游十一國”,“這才悟出外國之所以常有 ‘弒君’ 之故”,是 “因為宮墻太矮”之事,也使人感到十分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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