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趙執信·后紀蝗》原文賞析
蝗去還復來,飛飛十日不得息。青天無風亦簸揚,赤地有土皆涌溢。山間曉夕相招呼,白發黃頭綴行出。拼將婦子死前身,奪取螣螟口中食。長竿縛衣五色新,蝗落如山不畏人。但覺齒牙挾急雨,空悲禾稼失連云。東家田多西家少,打撲不如東家早; 豈知災至兩難憑,高原且盡油油草。傳聞北飛將入海,形勢蒼皇那可待? 又聞吳楚沴氣同,常恐東道由此通。蝗乎蝗乎且莫殫我谷!告爾善地棲爾族:一為催科大吏堂,一為長安貴人屋!
康熙三十年,山東淄博地區發生特大蝗災,趙執信的家鄉兩度被蝗蟲侵擾。第一次在夏至第二天,蝗蟲僅僅過境,為害不重;第二次在秋天,蝗蟲把莊稼與野草一并吃光,造成嚴重災害。時詩人三十歲,罷職在家,目睹這兩次蝗蟲入侵的經過,寫了《紀蝗》、《后紀蝗》兩首七古,這里選析《后紀蝗》。
首句“蝗去還復來”,即指夏至蝗蟲過后,第二次又復入侵。“飛飛”句言蝗蟲之多,入侵時間之久。“青天”“赤地”,說入侵空間之大,天空簸揚,地上涌溢——像糠粃在天空飄飛,像泉水從地上涌出。這入手四句為一層,極寫蝗來氣勢之大,恍如風至潮來。蝗蟲本非從土中冒出,詩人卻說“有土皆涌溢”,仿佛是地下涌出來的水一般,給人一種變生頃刻、無地可避的恐怖感。
以下八句,寫農民與蝗蟲搏斗、蟲口奪糧的悲壯場面,是詩的第二層。山間農民,彼此招呼,共同行動,連老人、孩子都出動了;而且自發地組成隊伍,綴行而出,拼上性命,去驅打蝗蟲。莊稼一旦被吃光,人也得餓死;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和蟲相拼。這就是“拼將婦子死前身,奪取螣螟口中食”所寫的驅蝗者的心態。之所以說這場面“悲壯”,就在于這是一場生死搏斗。你看:“長竿縛衣五色新,蝗落如山不畏人。但覺齒牙挾急雨,空悲禾稼失連云。”人蝗之戰的結果是“禾稼失連云”——大片茂密如云的莊稼,頃刻間被吞噬殆盡,農民徹底失敗了。他們驅蝗的辦法非常原始,把彩色的衣服縛在長竿之上去恐嚇、抽打飛來的蝗蟲,蝗蟲卻毫不在意,像泰山般直壓下來。只聽見牙齒咀嚼莊稼發出急雨般的聲音,莊稼頃刻消失。在打蝗戰斗中,有的行動快,有的行動慢,但結果都一樣:莊稼與綠油油的野草同歸于盡。詩用“如山”形容蝗蟲下落,不僅表現出蝗蟲數量之多,而且有一種重量感,壓力感,仿佛山壓下來天地一片漆黑,極具力量。寫蝗蟲咀嚼莊稼,用“齒牙挾急雨”來形容,不止聲音酷肖,且使人產生風狂雨驟、天昏地暗的感覺;“挾”字猶見錘煉功夫。試將“挾急雨”改為“如急雨”,一字之差,精警、平庸,判若涇渭。因為,“如急雨”只是單純形容其聲似急雨驟至,“挾急雨”則有聲勢。有力量的“急雨”,也被蟲口“挾”之而來,那蟲口便有雷霆萬鈞之力,足以摧毀一切,席卷萬物了。這一層八句寫驅蝗正面,是全詩的高潮、一篇之警策。
“傳聞”以下四句,為詩的第四層,詩情由一地擴展到海濱、吳楚,開拓了詩境。詩人關心的不只是家鄉一隅,他由此及彼,推己及人,擔心蝗災擴展到更廣大的地區。正像杜甫由自己的茅屋想到天下寒士之居一樣,詩境至此升華。
結尾四句,忽如水窮云起,翻出天外奇想,詩人向蝗蟲說話了。他請蝗蟲不要吃盡這里的谷物,指引它們到最好的棲息之地:一是“催科大吏堂”,一是“長安貴人屋”!這個結尾,表現了詩人目擊蝗災后最沉痛、憤激的心底波瀾,有搖山撼岳的力量。蝗蟲本是自然災害,不是“大吏”“貴人”招引來的; 但詩人這樣說,又是情所必至、理所當然。他說的話,代表了所有受災農民的心情。試想: “催科大吏堂” “長安貴人屋”住的是一些什么人? “催科大吏”是催逼租稅征徭的大官,“長安”指代首都北京,那里住的都是搜括民脂民膏的高層統治者。這些人食人而肥,是遭得起災的主兒,農民卻沒有這種承受力。詩人建議蝗蟲,到那些人家去安家落戶,讓他們也嘗嘗滋味,懂得一點民間疾苦,體會一下民瘼民情,豈非順理成章嗎?再說,蝗災雖不是誰招引來的,但那些“催科大吏”,華屋“貴人”,平日橫征暴斂,削弱了農民抗拒天災的能力; 蝗害一起,這些官吏又不出來采取任何措施,坐視其蔓延擴展,詩人詛咒他們,惟愿蝗蟲落到這些人家去,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而且,蝗災之來,農民在作生死搏斗; 達官貴人則坐在家里,依然燈紅酒綠,擁翠偎紅; 一旦蝗災過后,他們照樣出來壓榨農民,敲骨吸髓。這種人,農民怎不恨之入骨?平素,他們官官相護,農民拿他們無可奈何; 現在出現了人力難以抗拒的天災,讓天災降臨到他們頭上,才消心頭積恨,這不是“情所必至”的嗎?結尾處寥寥數言,痛快淋漓,這是全詩聚光之所在。
趙執信學杜甫、白居易新題樂府,最見功力。杜白樂府,慣在結處安排警句,振起全詩。如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結尾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白居易《輕肥》的“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紅線毯》的“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都在卒章顯志,臨了奇光忽起,照亮了全詩。趙執信這首 《后紀蝗》,師承杜甫、白居易,形跡宛然。白居易、杜甫這類樂府詩的結構,雖一路蓄勢下來,到結尾兩句,總是像天外飛來,健思突起,與前文似斷似連,不粘有脫,有總結全詩、深化主題、擴大容量的妙用,又有跳蕩飛動的藝術特色。趙執信這首《后紀蝗》的結尾,與前文也似乎并不密附,而是在讀者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翻起,出人意表,入人心脾。這些地方,都可以見出趙詩學杜、學白而得其神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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