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算賬》原文與賞析

說起清代的學術來，有幾位學者總是眉飛色舞，說那發達是為前代所未有的。證據也真夠十足：解經的大作，層出不窮，小學也非常的進步;史論家雖然絕跡了，考史家卻不少;尤其是考據之學，給我們明白了宋明人決沒有看懂的古書……

但說起來可又有些躊躇，怕英雄也許會因此指定我是猶太人，其實，并不是的。我每遇到學者談起清代的學術時，總不免同時想：“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些小事情，不提也好罷，但失去全國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隸，卻換得這幾頁光榮的學術史，這買賣，究竟是賺了利，還是折了本呢?

可惜我又不是數學家，到底沒有弄清楚。但我直覺的感到，這恐怕是折了本，比用庚子賠款來養成幾位有限的學者，虧累得多了。

但恐怕這又不過是俗見。學者的見解，是超然于得失之外的。雖然超然于得失之外，利害大小之辨卻又似乎并非全沒有。大莫大于尊孔，要莫要于崇儒，所以只要尊孔而崇儒，便不妨向任何新朝俯首。對新朝的說法，就叫作 “反過來征服中國民族的心”。

而這中國民族的有些心，真也被征服得徹底，到現在，還在用兵燹，癘疫，水旱，風蝗，換取著孔廟重修，雷峰塔再建，男女同行犯忌，四庫珍本發行這些大門面。

我也并非不知道災害不過暫時，如果沒有記錄，到明年就會大家不提起，然而光榮的事業卻是永久的。但是，不知怎地，我雖然并非猶太人，卻總有些喜歡講損益，想大家來算一算向來沒有人提起過的這一筆賬。——而且，現在也正是這時候了。

七月十七日。

【析】 “九·一八”事變后，短短幾個月內，日軍占領了東三省。1933年日軍進入山海關，占領熱河，攻擊長城各口，把魔爪伸向整個華北大地。面對日本帝國主義要變整個中國為它殖民地的嚴重局面，國民黨當局奉行不抵抗主義政策，對內反共反人民。他們一方面調集重兵，再次對根據地實行“圍剿”，另一方面在國統區強化獨裁統治，鎮壓抗日民主運動，逮捕，監禁、殺害革命人民。隨著他們反革命暴力行動的升級而來的是他們反革命輿論的陣陣喧囂。蔣介石于1934年2月19日在南昌行營講 《新生活運動要義》，發起所謂“新生活運動”，提倡尊孔崇儒，企圖以“禮義廉恥”和封建道德掩蓋他們妥協投降和剿殺人民革命的行為。同日，國民黨政府下令尊孔，規定8月27日為國定孔誕紀念日，并撥款先后在曲阜修復孔廟，在吳興興建孔廟。幫閑文人也配合國民黨當局的政治需要，著書寫文，為其提供理論根據。胡適于1933年3月18日在北平對新聞記者談話，說日本“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征服中國，即徹底停止侵略中國，反過來征服中國民族的心”針對這種情況，魯迅于1934年7月17日寫下了這篇雜文，對蔣介石集團及其幫閑文人，宣揚復古主義，大搞尊孔讀經的反動行徑進行了有力的抨擊。文章首先對幾位學者著書撰文不斷渲染清代考據學成就，大擺清代學術成績的事發表自己的意見，提醒人們不要忘記中國人民為此付出的巨大代價。文章中所說的“幾位學者”，是指梁啟超、胡適等人。梁啟超曾著有《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清代學術概論》等著作，對清代的學術成就，從解經，小學、考史、考據諸方面作了充分肯定;胡適也十分推崇清代學術成績，他先后在《<國學季刊>發刊宣言》、《幾個反理學的思想家》等文章中說清代“古學昌明”;“考訂一切古文化”，“可算是中國的 ‘文藝復興’ 時代”。對此，魯迅發表了不同的看法。他認為滿清征服漢族建立清王朝，就其利弊相比，弊大于利，它給漢族人民造成了巨大危害。且不說清軍為征服漢族在揚州、嘉定進行大屠殺的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些“小事情”，“失去全國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隸，卻換得這幾頁光榮的學術史，”憑直覺，魯迅感到“這買賣”“恐怕是折了本，比用庚子賠款來養成幾位有限的學者，虧累得多了”。文章用辛辣的筆調揭示出了事情的本質。

在民族危機的緊要關頭，蔣介石及其幫閑文人提倡所謂“新生活運動”，大搞“尊孔崇儒”。在他們看來，“大莫大于尊孔，要莫要于崇儒”，“只要尊孔崇儒，便不妨向任何新朝俯首”，甚至對新朝獻策，“反過來征服中國民族的心”。魯迅充分地揭露了蔣介石集團及其幫閑文人賣國投降的真面目。他們正是在這種尊孔崇儒賣國投降思想的指導下，在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撥款重修孔廟，再建杭州雷峰塔，請求發布命令禁止男女同行，影印珍本《四庫全書》以裝簧門面的，所以魯迅說，“中國民族的有些心，真也被征服得徹底”，對蔣介石集團的賣國行徑進行了有力的諷刺。

最后，文章就蔣介石集團尊孔崇儒的這“永久的”、“光榮事業”與目前拯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人民進行比較，提出究竟誰損誰益，要“大家來算一算向來沒有人提起過的這一筆賬”，使人民警醒，起來反對蔣介石集團尊孔崇儒和賣國投降的行為。

這是一篇短小精悍，戰斗性極強的文章。全文不過六、七百字，但作者擺出事實，經過透避的分析，把蔣介石集團及其幫閑文人賣國投敵的面目暴露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起到了匕首、投槍的作用。

文中作者把清代的學術成就和清軍對漢人的屠殺、全國土地喪失、漢人被奴役二百五十年這些事作比較，指出滿清的侵略給人民帶來的嚴重危害和痛苦，并將蔣介石集團及其幫閑文人尊孔崇儒與他們不顧老百姓死活的行為進行對比，鮮明的對比，使是非昭然，文章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