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宋代劇曲·元代雜劇·宮大用《死生交范張雞黍》原文與翻譯、賞析

【天下樂】你道是文章好立身，我道今人都為名利引，怪不著赤緊的翰林院那伙老子每錢上緊。他歪吟的幾句詩，胡謅下一道文，都是些要人錢諂佞臣。

【那吒令】 國子監里助教的尚書，是他故人; 秘書監里著作的參政，是他丈人;翰林院應舉的，是左丞相的舍人。則《春秋》不知怎的發，周禮不知如何論，制、詔、誥是怎的行文。

【鵲踏枝】 我堪恨那伙老喬民，用這等小猢猻。但學得些妝點皮膚，子曰詩云，本待要借路兒茍圖一個出身。他每現如今都齊了行，不用別人。

【寄生草】將鳳凰池攔了前路，麒麟閣頂殺后門。便有那漢相如獻賦難求進，賈長沙痛哭誰翹問，董仲舒對策無公論。便有那公孫弘撞不開昭文館內虎牢關，司馬遷打不破編修院里長蛇陣。

【幺篇】 口邊廂奶腥也猶未落，頂門上胎發也尚自存。生下來便落在那爺羹娘飯長生運，正行著兄先弟后財帛運，又交著夫榮妻貴催官運。你大拼著十年家富小兒嬌，也少不的一朝馬死黃金盡。

【六幺序】您子父每輪替著當朝貴，倒班兒居要津，則欺瞞著帝子王孫。猛力如輪，詭計如神，誰識您那一伙害軍民聚斂之臣。現如今那棟梁材平地上剛三寸，你說波怎支撐那萬里乾坤?都是些裝肥羊法酒人皮囤，一個個智無四兩，肉重千金。

【幺篇】 這一伙魔軍，又無甚功勛，卻著他畫戟朱門，列鼎重裀，赤金白銀，翠袖紅裙，花酒盈樽，羊馬成群。有一日天打算衣絕祿盡，下場頭少不的吊脊抽筋。小子白身，樂道安貧，覷此輩何足云云。滿胸襟拍塞懷孤憤，將云間太華平吞。想為人怎敢言而無信?枉了咱頂天立地，束發冠巾。

《死生交范張雞黍》 寫東漢山陽人范式與汝陽人張劭結為生死之交的動人故事。范張二人當年一起入京求學，分手返故鄉時，議定來年張劭去范式家赴雞黍會之約。不料張返鄉后染病身亡，托夢于范。范式為友千里奔喪，終如期趕至汝陽為張安葬。皇帝聞此事后封賞范式，樹為楷模。

我國為 “禮義之邦”，歷代崇尚淡泊名利、重視友誼的賢達志士，宮大用在此劇中所抒寫的范式與張劭之間至死不渝的刎頸之交就是此方面的典型。當讀者看到他們之間重諾言、講信義、相濡以沫、生死相依的崇高友情故事，不禁會聯想到《呂氏春秋》 所載“高山流水” 之鐘子期與俞伯牙超凡的生死交： “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世上真是 “千金易得，知音難尋”。范張生時以雞黍相約，死后則靈冢相守，此乃 “感天地、泣鬼神” 正人君子之舉。

然而相比之下，在此劇中塑造的另外一對人物，即王韜與孔嵩，他們相互欺騙與利用，以達各自的目的。尤其令人作嘔的是不學無術的王韜沽名釣譽，不擇手段地剽竊了對方的萬言長策，瞞天過海，騙取了杭州簽判的官職。在他赴任的路上遇到范式，二人就出仕入世，治學做人，修身養性，恪守諾言，尊重友情等一系列人生問題、處世哲學展開了爭辯與討論，尤其是對奸佞當道，憑借各種關系而官居高位的貪官污吏的禍國秧民之丑行，范式憤世疾俗、直抒胸臆，顯露出他淵博的知識、高尚的品德與遠大的抱負。

從【天下樂】到【幺篇】 一整套范式主唱的曲牌中，他從文章科舉娓娓道來，認為無論是 “翰林院”、“國子監”，還是 “秘書監” 中應舉取士都是在玩弄權術、營私舞弊。令人痛心的是 “今人都為名利引”，不顧臉面，聒不知恥之人 “都是些要人錢諂佞臣”。他們相互勾結，通過裙帶關系沽價買官，所謂 “朝里有人好做官”。即便是王朝教育管理機構或最高學府 “國子監”，以及掌管圖書典籍的官署 “秘書監”，也豢養著一批官宦子弟，誤人子弟，戕害社會。遠的不說，在他眼皮底下，道貌岸然、正襟危坐的經貢院入士的王韜，連《春秋》 與 《周禮》 都不知是何物，提起常用的 “制、詔、誥” 官場文書則瞠目結舌，就靠如此蠢材治理國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為此，范式借題發揮，直言不諱 “堪恨那伙老喬民”，還有討厭那些拍須溜馬的 “小猢猻”，認為只有鏟除這些社會毒瘤，為國盡忠的正直的知識分子才會有出路。

范式在 【寄生草】 中淋漓盡致地敘述了自古因奸臣諂佞的干擾，有用人才仕途難求、業績難建的慘痛事實。諸如漢代辭賦名家司馬相如、長沙太傅賈誼、經學家董仲舒、獄吏出身自學成才的公孫弘、著名史學家文學家司馬遷，他們縱有生花的妙筆，錦繡的文章，但在風雨如磐的黑暗社會中，仍是報國無門，入仕無路，立業無方。特別是太史公司馬遷一腔熱血無處灑，只得在遭腐刑后發憤書寫千古偉作《史記》。嗚呼哀哉，橫擋在仁人志士面前的是 “撞不開” 的 “虎牢關”，“打不破”的 “長蛇陣”，是禁苑中 “鳳凰池攔了前路”，是未央宮壁壘森嚴的 “麒麟閣頂殺后門”。在堵塞言論、萬馬齊喑的封建專制時代，文人只有潔身自好，隱居山林，嘯歌自然，這無疑是社會與人才的大不幸。

有著文韜武略、滿腹經綸的范式 “居于污泥濁水” 而不染，如亭亭荷花，錚錚松柏超然兀立于現實，他看透了官場的腐敗與黑暗，竭力抨擊時弊，冷諷熱嘲自喻為“棟梁之材”、能 “支撐萬里乾坤” 的宦官弄臣，充其量 “一個個智無四兩，肉重千金”，其本質是一些 “裝肥羊法酒人皮囤”，是“一伙害軍民聚斂之臣”。他們靠權勢眼下 “拼著十年家富小兒嬌”，“夫榮妻貴催官運”，到頭來還是落得“一朝馬死黃金盡”，雞飛蛋打一場空。歷史上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劉禹錫詩)、“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杜甫詩) 之事實印證了范式的真切預言。

在 【幺篇】 煞尾處，范式更是縱橫捭闔，嘻笑怒罵皆成文章，他視毫無業績與功勛的 “酒囊飯袋” 為糞土，他連珠炮式地貫口道出一系列排比句，憤怒斥責這些邪魔外道、奸佞之臣是 “一伙魔軍”，他們雖然以不法手段斂聚享用 “畫戟朱門，列鼎重裀，赤金白銀，翠袖紅裙，花酒盈樽，羊馬成群”，但是天地輪回，因果報應，總會“有一日天打算衣絕祿盡，下場頭少不的吊脊抽筋?！?言辭激烈，罵得何等酣暢痛快!

然而恪守友情友善、安貧樂道的士大夫范式還有另外更加感人的生活側面，他與張劭結為 “金蘭之契”，有著李白與汪倫之深情厚意，“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為了兄弟朋友之情，他不辭辛勞，千里跋涉去 “赴雞黍會”，去奔喪守靈，為此而堅辭官運利祿，奉行 “滿胸襟拍塞懷孤憤，將云間太華平吞” 之崇高氣節，如同孟子所述 “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芍^ “頂天立地，束發冠巾” 的奇偉丈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