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采春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
載兒夫婿去,經歲又經年。
莫作商人婦,金釵當卜錢。
朝朝江口望,錯認幾人船。
那年離別日,只道住桐廬。
桐廬人不見,今得廣州書。
劉采春,中唐時女伶,淮甸(今江蘇淮安、淮陰一帶)人,伶工周季崇之妻。穆宗長慶三年(823)冬,元稹以刺史兼觀察使的身份來浙東,有《贈劉采春》一律,欣賞她“言辭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回秀媚多”。對她的歌唱,尤加贊美:“更有惱人腸斷處,選詞能唱望夫歌。”而《望夫歌》就是《啰唝曲》。范攄《云溪友議》云:“金陵有啰唝樓,乃陳后主所建。”曲由此而得名。“啰唝”一詞大約是方言。方以智《通雅·樂曲》中說:“啰唝猶來羅”。“來羅”,有盼望行人回來的意思。《云溪友議》又稱:“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當時才子所作”。元稹也只說她“能唱”。《全唐詩》卷八百二錄《啰唝曲六首》歸入劉采春名下。上面所選的是其中的其一、其三、其四首。
其一寫的是因夫婿久別引起的思念。這類被稱為閨怨的詩本是陳舊熟爛的題材,但詩人卻能陳中出新,熟中見巧,別出奇意。秦淮河水經金陵(今南京市)城中,北入長江。這里為歷代著名的游覽之地。“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杜牧《泊秦淮》),所云“秦淮”即此水。詩起句如爆竹:“不喜秦淮水”!承句亦突兀:“生憎江上船”。生者,甚也;深也,很也。林逋《春陰》“苦憐燕子寒相并,生怕梨花寒不禁。”較之“不喜”,意思又進一層。為什么如此“不喜”、“生憎”呢?三、四句直白道出:因為夫婿遠離,是水和船載走的,何況一去又年復一年!沈德潛云:“‘不喜’,‘生憎’,‘經歲’,‘經年’,重復可笑,的是兒女子口角”(《唐詩別裁》)。這里的確“重復”,但并不“可笑”,因為加重了怨別的感情;且“生憎”較“不喜”更為深重。而移怨水、船,是“無理而妙”(賀裳語),愈見情深;“經歲”“經年”,正見時間之久,故怨愈切。黃叔燦謂本詩首二句“卻是非非想,真白描神手”(《唐詩箋注》)。這種怨水恨船的“非非想”,在詩詞里都有。崔國輔《渭水西別李侖》;“不知嗚咽水,何事向西流?”言人不得已而西去,水又何事西流。周邦彥《尉遲杯》:“無情畫舸,都不管、煙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擁重衾,載將離恨歸去。”自己離京外任,心懷郁悶,卻移怨于船。而這兩句“白描”,貴在自然天成,純樸清真。元好問云:“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論詩三十首》其四)。因為它“皮毛剝落盡,惟有真實在”(黃庭堅《別楊明叔》,引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平淡而到天然處,則善矣”(《韻語陽秋》)。
其三破題即說她所思念的人是個“重利輕別離”的商人。“莫作”,怨之至也。但無情的事實,已無可改變,也許怨中還會有“悔”吧。一如“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李益《江南曲》),那真是悔不當初了。這樣,便一連出現了下面的畫面。“金釵當卜錢”。古人用火灼龜甲,以為看了灼開的裂紋就可以推測出吉兇。但后來多用金錢占卜。金錢兩面的圖案不同,占卜者以錢投地,觀察它落地后向上或向下的狀況,可以預測吉兇日期。于鵠《江南曲》:“偶向江邊采白蘋,還隨女伴賽江神。眾中不敢分明語,暗擲金錢卜遠人。”這里是以金釵拋擲地上,代替金錢卦。
“朝朝江口望”,這前面似有隱語:卜卦可能暗示她會有好消息,所以才有此舉。不過給她帶來的總是失望:每天都有歸人的船回,卻不見那位“商人”!“錯認”,認,認為,當作。劉克莊《答婦兄林公遇》:“夢回殘月在,錯認是天明。”這一來,其情更苦。后來溫庭筠《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州。”柳永《八聲甘州》:“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也都是誤認歸舟。此詩樸素、真切,總是滿懷希望而來,也總是敗興而返,這在后兩句中清楚地表示出來,而焦慮、等待、忐忑等種種形態(tài)、心緒,隱藏在字里行間。構思似拙實巧,先言怨;由怨而尋求解脫辦法,這時怨會稍減(當卜后懷有希望時);不想“朝朝”之后帶來的仍是失望時,豈不更怨“莫作”!一波三折,跌宕多姿,本是尋常事,尋常語,卻將人物心聲表現得如此不尋常!
其四前二句回憶昔時離別,他曾經留下話語:“只道住桐廬”(今浙江桐廬縣)。后二句寫希望的幻滅:我去到桐廬連個人影也不見,如今卻收到他從遙遠的廣州的來書。正是“桐廬已無歸期,今在廣州,去家益遠,歸期益無日矣。只淡淡敘事,而深情無盡”(《詩法易簡錄》)。“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江淹《別賦》)何況久別;何況歸期無日;何況行蹤無定;又何況愈行愈遠;以后會不會更遠?……心緒翻騰,柔腸萬轉,此刻真是“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杜甫)了!詩人仍以淡語出之,看似言盡意止,但細想此婦情懷,她那千言萬語卻仍未說出。
張潮《江南行》與此詩意境頗相似:“茨菰葉爛別西灣,蓮子花開猶未還。妾夢不離江上水,人傳郎在鳳凰山。”她這位心上人是坐船走的。那時“茨菰葉爛”,正當深秋。如今“蓮子花開”,分別將及一年。這樣,乃寄希望于夢中。“妾夢不離江上水”,感情深沉癡絕。他既是乘船前往西灣,大概行止總在江邊水畔,所以祝愿自己的夢隨水而行,也許會在夢中相會吧。末句更如霹靂閃電,陡然而至:“人傳郎在鳳凰山”!那么她所希望的“不離江上水”的夢,豈不都是一場空!何況他既然時而在山,時而在水,行蹤不定,那不從今以后真是要“有夢也難尋覓”(《西廂記》)了?思婦的心理活動,刻畫細膩。但兩詩都以通常語出之,語淺意蘊,深得民歌之神韻。
這幾首辭意真切,聲調凄苦的《啰唝曲》,被管世銘譽為“雖使王維、李白為之,未能遠過”(《讀雪山房唐詩鈔》);潘德輿贊為“天下之奇作”(《養(yǎng)一齋詩話》)。《云溪友議》則稱:“采春一唱是《曲》,閨婦行人,莫不漣而(猶漣漣,淚流不止貌)。作品本身真實親切,與當時某些人的生活結合緊密;而又以女子自述口吻出之,倍覺親切。詩語淺而有味,淡而有致,婉轉自然,一片渾成。這類“望夫詩”的出現,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由于唐代商業(yè)發(fā)達,給商人之家造成矛盾,無疑又是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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