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言·木蘭花慢》原文賞析
游絲同舍弟翰風作
是春魂一縷,銷不盡,又輕飛。看曲曲回腸,愁儂未了,又待憐伊。東風幾回暗剪,盡纏綿、未忍斷相思。除有沉煙細裊,閑來情緒還知。
家山何處?為春工、容易到天涯。但牽得春來,何曾系住,依舊春歸。殘紅更無消息,便從今、休要上花枝。待祝梁間燕子,銜他深度簾絲。
這首詞借詠“游絲”來抒發春天的內心感受。詞題“游絲”二字,指飄動的蛛網游絲。宋晏殊《蝶戀花》 “滿眼游絲兼落絮,紅杏開時,一霎清明雨”中的“游絲”即為此詞所本。“翰風”,詞人張琦之字,他是張惠言堂弟,為常州派的主要作家。
“是春魂一縷,銷不盡,又輕飛。”詞一開頭,即將游絲巧妙地比擬為“春魂”。蛛網游絲雖然并非春天所獨有之物,但萬物萌發的春天正是微生物滋生發育的時機,蜘蛛等昆蟲的吐納之物多在空中到處飄浮,形成一片游絲迷蒙的景象。在詩詞中,蛛網游絲又往往和楊花飛絮作伴為伍,成為春天景色的表征,是詩人詞客喜愛吟詠的對象。張惠言曾寫道:“游絲飛絮無緒,點點碧云釵。腸斷江南春思,粘著天涯殘夢,剩有首重回。” (《水調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與本詞意致相近。本詞寫春雖歸去,而春魂猶在,且看那一縷游絲銷亡不了,又輕輕飛去。游絲是“春魂”,點出游絲之神,動人心目; 游絲是“春魂”之“一縷”,又繪出了游絲之形,更牽起人們不盡的情思。“看曲曲回腸,愁儂未了,又待憐伊。”將詞中主人公的愁苦憐愛之情與輕飛的一縷游絲緊緊纏繞在一起,既愁憐自我,又愁憐游絲,“曲曲回腸”指主人公多情善感的愁腸,也指游絲縈回曲折的形態與心態,詞的主人公與游絲融合為一體。至此,已從神到貌將本詞所詠對象“游絲”的題旨點明。“東風幾回暗剪,盡纏綿、未忍斷相思”。仍就游絲“是春魂一縷”這一點從深層寫出幽曲情致。游絲經東風暗剪而不斷,自然是春魂不銷,相思不絕。這里詞人暗用雙關隱語,將游絲之“絲”諧相思之“思”,以微妙含蓄的筆致托出一己之情懷。上片歇拍“除有沉煙細裊,閑來情緒還知”二句,宕開一筆,以沉香煙氣的細長繚繞,來襯托游絲的輕飛,沉煙看來也似“曲曲回腸”,纏綿不絕,或心有靈犀,知曉游絲的情懷意緒吧!
過片以詰問承轉,問輕飛的游絲“家山何處?”然而有問無答。“為春工、容易到天涯。”春工,指構成春天的一切活動。元好問詩: “一樹百枝千萬結,更應薰染費春工。”(《丁香》) “天涯”也算是對“家山何處”的回答。游絲為了構筑春天的景觀,海角天涯到處飄泊,怎能有固定的家山! 然而一切都妄費心機,“但牽得春來,何曾系住,依舊春歸。”這三句,連同上片的“東風”三句,系化用辛棄疾《摸魚兒》詞中“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一段詞意。詠游絲雖以自己的絲縷將春色從天涯牽引而來,但卻拴不住春色,春色依舊歸去。無限的惜春之意流溢于字里行間。“殘紅更無消息”即“枝頭覓遍殘紅,更無蹤” (見所作 《相見歡》)之意。詞中主人公見枝上殘紅已無蹤影,便告誡游絲說: “便從今、休要上花枝。”既然春色拴系不住,花枝何須費工經營裝點? “從今”、“休要”語氣斷然,流露出作者對留不住的春天的一片怨情。結韻二句“待祝梁間燕子,銜他深度簾絲。”意思是希望燕子把自己愁憐的游絲——“春魂一縷”羈留深藏起來,表達了對最后一線春光的一往深情。
被稱為“詞源疏鑿手” 的張惠言,為常州詞派的創始人,在詞的創作上主張“比興”“寄托”,提倡國風、《離騷》的旨趣,這首詞中的“游絲”即寓含比興寄托之意。“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 (《相見歡》),詞人懷著對春天的特殊敏感與真情,抒寫銷不盡的春魂游絲。“游絲”的意象在《茗柯詞》中多次出現,如“游絲天際” (《水龍吟·清明次計伯英韻》)、“簾外游絲落絮是天涯” (《相見歡》)等等。本詞中“游絲”,就本身而言是一種虛飄不牢之物,蘇軾詩: “虛飄飄,畫檐蛛結網,銀漢鵲成橋。” ( 《虛飄飄》)辛棄疾在《摸魚兒》詞中以“畫檐蛛網”自喻,蜘蛛施展出全部力量,不過織成虛飄飄的一片蛛網,象征辛棄疾自己雖懷有報國壯志,無奈位卑權小,無力回天。張惠言在此詞中點化運用辛詞意致,自然也以游絲自比,游絲雖牽來春天但卻系它不住,游絲對春天相思纏綿,象是春天之幽魂。詞中的“春”具有多義性、模糊性,寓意較難確指。從詞篇看來,詞人珍惜的是美好的青春年華;“難道春花開落,更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 “曉來風,夜來雨,晚來煙。是他釀就春色,又斷送流年。” (見所作《水調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然而這“春”又何嘗不喻指詞人所向往的清明政治,詞人所追求的理想、事業、愛情以及一切美好的事物! 雖然“春”難以系住,殘紅無蹤,詞中發出決絕怨語,但是比照詞的最后兩句結語: “便從今、休要上花枝”,顯然說的是一種反話。因為詞的主人公“待祝梁間燕子,銜他深度簾絲”,是要告訴梁間燕子,銜取游絲飛進簾內,即把這“銷不盡”的“春魂一縷”深深地留駐在簾內,等待著春光復蘇的一天。試想,當“春”復蘇之時,游絲定會“為春工” “到天涯”,處處“釀就春色”,將萬紫千紅再度系上花枝。這首詞的一起一結掩映回應,寄托遙深。誠如詞作者所說的“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詞選序》)。譚獻的《篋中詞》評此詞“屈曲洞達”,可謂以意逆志,深得其中三昧。細細品味,“屈曲”指的是此詞“低徊要眇”的筆致,恰似飄忽不定、難以捉摸的游絲一般,若斷若連、似接非接; “洞達”指的是“喻其致”,透過作者迷離的賦手見出其深潛的文心,感受到他以詠游絲所抒發出的幽約怨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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