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夏完淳·毗陵遇轅文》原文賞析
宋生裘馬客,慷慨故人心。有憾留天地,為君問古今。風塵非昔友,湖海變知音。灑盡窮途淚,關河雨雪深。
在押解南京途中,給夏完淳帶來意外慰藉的,是遇到了兩位相知甚深的友人。一位是“竹馬交情十七年”的杜登春,相遇在蘇州虎丘山下。詩人因有“姑蘇明月愁人醉,翦燭無言更惘然”之吟 ( 《虎丘遇九高》),抒寫了與友人月下相對、無言而別的悵惘一幕。另一位即此詩所說的宋轅文(名徵輿),在毗陵(郡名,治所在今江蘇常州) 的道上匆匆相逢,即又灑淚而別,故詩題又作《毗陵道中別宋轅文》。
“宋生裘馬客,慷慨故人心。”裘馬,即乘肥馬、衣輕裘之意,喻生活之奢華。宋轅文乃詩人同鄉,早年篤于詩文,家境亦頗富裕,現又中了清廷進士,自是車堅裘解。詩人以 “裘馬客”相稱,語帶戲謔,亦有微諷之意。據鐘淵映稱: “陳大樽選明詩,存古 (完淳)年才十余爾,而宋轅文援其論詩以作序,此時已許其作后進領袖矣。”(《夏完淳集·附編》)可知宋轅文雖較詩人年長,但對詩人的才華識見早已傾心。他后來歸隱鄉居,猶有“好將歌辯續《離騷》” 的悲慨之思。陳子龍殉國,宋轅文為作《江上吟) 以吊,表達了對這位“拔劍咤叱江水里,素冠白鎧騎龍魚” 的烈士的深切悼念。可見也曾是一位慷慨悲歌之士。詩中贊以“慷慨故人心”,字行間正跳蕩著詩人忽遇故人的激動心情。
倘若這次相遇,不是在山河改色的悲痛時刻,該有多好! 以宋轅文之“文章風雅”,夏完淳之少年豪氣,相逢之際,正可以如當年陳子龍《三子詩選序》所說: “互相切磋,申以旦旦”、“相泣也既而相笑” 了。然而,家國淪亡、志士喋血,數年不見,詩人不幸云中折翮,頓為南冠之囚;故友相遇,竟是在詩人就縛押解以赴死之時! 則此次之生逢,亦就成了頃刻之死別! 試問古往今來的朋友之交,可曾經歷過如此“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的傷痛時刻?無限的憾意,從詩人胸中涌出,剎那間彌漫了天地之間。“有憾留天地,為君問古今”——這仰對蒼天所發的嘯嘆表明,詩人剛才為乍逢故人而熱切跳蕩的心,此刻已為多少蒼涼和悲憤所浸染!
兩個長長的身影,就這樣在毗陵道上默默相對。從他們的身份看,一個是清廷之要犯,一個則是中舉不久的“進士” (宋轅文為順治丁亥進士)。在風塵仆仆中相逢,早非像昔日那樣,可以無所顧忌地以朋友相敘。“風塵非昔友,湖海變知音”——昔日的“知音”,而今已為人生道路的不同選擇所改變,這是怎樣令人嘆惋的憾事! 據《江南通志》記,宋轅文為清之“進士”,后來“督學閩中,所拔皆單寒士”,可見為官尚還清正。雖然如此,在誓起抗清而即將赴死的詩人眼中,他畢竟已不再是同道和知音了。難怪四明諸子,后來聽歌此作,不禁慨然而嘆: “是真可以告朋友乎! 何知友之明也” (見《南冠草》方授“序”)!
理解了這一點,則結尾“灑盡窮途淚,關河雨雪深”二句,讀來便格外催人淚下了。詩人在虎丘遇杜登春,訴以“就縛上道,無斧資,其為我謀之”。杜“急索囊中所有傾付之”,還專為“沽酒脯為別”。詩人固已深切感受到了友人的古道熱腸,但臨別之際,終竟還強忍悲痛,未在友人前流“一點淚”(見杜登春《童心犯難集》所記,收《夏完淳集·附編二》)。而今在毗陵道上,才逢故友,匆匆間又要握別。瞻念前路,此后恐怕再無故人可遇。詩人便再也止不住眶邊的淚水,而任其盡情傾灑了。這是一幕很難用言辭描述的情景——因為其中所包含的,決非是尋常的別離之情,而是一位偉大志士,在行將赴死之前,在他所留戀的世界上,與昔日友人的生死訣別。淪亡中的祖國山河,已不復為明媚春光所映照;詩人那短暫的十七年生涯之路,也已走到了悲壯的盡頭。此刻雖然才是初秋(七月),但在詩人眼中,這世界分明已被隆冬般的嚴寒所裹挾。別了,親愛的祖國!別了,昔日的友人!就這樣,詩人挺起軒昂的身影,又毅然踏上前行的路。當再望不見他的身影時,畫面上便只剩下遙遙關河,霏霏雨雪。這就是詩之結句“關河雨雪深”所幻出的一片虛境;也是這位少年志士,在告別他熱愛的世界和友人時,所曾經感受過的無邊凄寒。
全詩幾乎一無景語(結句乃幻覺)。與昔日友人訣別的悲愴,全借滔滔的情語直接傾瀉,甚至也無一處用典。然而感懷嗚咽,不能自已,俯仰天地,說盡衷情。在“高古罕匹”(沈德潛評夏完淳語)的詩人眾作中,堪稱少有的語淺情深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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