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紅樓夢鑒賞辭典 故事情節鑒賞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話說林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猶望著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方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干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了委曲,只得用話寬慰解勸。誰知后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理,由他去悶坐,只管睡覺去了。那林黛玉倚著床欄桿,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無話。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系了。每一顆樹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這些物事。滿園里繡帶飄飖,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與眾丫鬟們在園內玩耍,獨不見林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么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著,我去鬧了他來。”說著便丟下了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著,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閑話。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里呢,你們找他們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著便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林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罷了,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滴翠亭里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橋,蓋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槅子糊著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里細聽,只聽說道:“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蕓二爺去。”又有一人說話:“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么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謝他?”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我拿什么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么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后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里,他們只當我們說頑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里,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里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墻,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里蹲著弄水兒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這里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是又鉆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
誰知紅玉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里,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又道:“這可怎么樣呢?”墜兒道:“便是聽了,管誰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里又愛刻薄人,心里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么樣呢?”二人正說著,只見文官、香菱、司棋、待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只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頑笑。
只見鳳姐兒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紅玉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跟前,堆著笑問:“奶奶使喚作什么事?”鳳姐打諒了一打諒,見他生的干凈俏麗,說話知趣,因笑道:“我的丫頭今兒沒跟進我來。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說的齊全不齊全?”紅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若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憑奶奶責罰就是了。”鳳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來找你,我好替你說的。”紅玉道:“我是寶二爺房里的。”鳳姐聽了笑道:“噯喲!你原來是寶玉房里的,怪道呢。也罷了,等他問,我替你說。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里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卷銀子,那是一百六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要,當面稱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再里頭床頭間有一個小荷包拿了來。”
紅玉聽說撤身去了,回來只見鳳姐不在這山坡子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里出來,站著系裙子,便趕上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沒理論。”紅玉聽了,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紅玉上來陪笑問道:“姑娘們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紅玉聽了,才往稻香村來,頂頭只見晴雯、綺霰、碧痕、紫綃、麝月、待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晴雯一見了紅玉,便說道:“你只是瘋罷!院子里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爖,就在外頭逛。”紅玉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過一日澆一回罷。我喂雀兒的時候,姐姐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紅玉道:“今兒不該我爖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霰道:“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去罷。”紅玉道:“你們再問問我逛了沒有。二奶奶使喚我說話取東西的。”說著將荷包舉給他們看,方沒言語了,大家分路走開。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里。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么,過了后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得。”一面說著去了。
這里紅玉聽說,不便分證,只得忍著氣來找鳳姐兒。到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兒在這里和李氏說話兒呢。紅玉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他就把銀子收了起來,才張材家的來討,當面稱了給他拿去了。”說著將荷包遞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發去了?”紅玉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里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里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里。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
話未說完,李氏道:“噯喲喲!這些話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向紅玉笑道:“好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別象他們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幾個丫頭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們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咬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們那里知道!先時我們平兒也是這么著,我就問著他: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說了幾遭才好些兒了。”李宮裁笑道:“都象你潑皮破落戶才好。”鳳姐又道:“這一個丫頭就好。方才兩遭,說話雖不多,聽那口聲就簡斷。”說著又向紅玉笑道:“你明兒伏侍我去罷。我認你作女兒,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
紅玉聽了,撲哧一笑。鳳姐道:“你怎么笑?你說我年輕,比你能大幾歲,就作你的媽了?你還作春夢呢!你打聽打聽,這些人頭比你大的大的,趕著我叫媽,我還不理。今兒抬舉了你呢!”紅玉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了。我媽是奶奶的女兒,這會子又認我作女兒。”鳳姐道:“誰是你媽?”李宮裁笑道:“你原來不認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鳳姐聽了十分詫異,說道:“哦!原來是他的丫頭。”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個天聾,一個地啞。那里承望養出這么個伶俐丫頭來!你十幾歲了?”紅玉道:“十七歲了。”又問名字,紅玉道:“原叫紅玉的,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只叫紅兒了。”
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說道:“既這么著肯跟,我還和他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里誰是誰,你替我好好的挑兩個丫頭我使’,他一般答應著。他饒不挑,倒把這女孩子送了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進來在先,你說話在后,怎么怨的他媽!”鳳姐道:“既這么著,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紅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剛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宮裁去了。紅玉回怡紅院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林黛玉因夜間失寐,次日起來遲了,聞得眾姊妹都在園中作餞花會,恐人笑他癡懶,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了院中,只見寶玉進門來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兒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懸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頭叫紫鵑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一面說一面又往外走。寶玉見他這樣,還認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間的這段公案,還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門,一直找別的姊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自己猜疑:看起這個光景來,不象是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來的晚了,又沒有見他,再沒有沖撞了他的去處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隨后追了來。
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見黛玉去了,三個一同站著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你呢。”探春道:“寶哥哥,你往這里來,我和你說話。”寶玉聽說,便跟了他,離了釵、玉兩個,到了一棵石榴樹下。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可曾叫你?”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說:“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的。”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并沒叫的。”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好輕巧頑意兒,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致東西,左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沒處撂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這些。怎么象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這就好了。我喜歡的什么似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么,拿五百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一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么。你揀那樸而不俗、直而不拙者,這些東西,你多多的替我帶了來。我還象上回的鞋作一雙你穿,比那一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個故事:那一回我穿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作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個字,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生日,是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么,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作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經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的見,且作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這話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該作鞋的人么?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是閑著沒事兒,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白氣。”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聽說,益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涂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他只管這么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忒昏憒的不象了!還有笑話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帶那頑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也是說沒錢使,怎么難,我也不理論。誰知后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來,說我攢的錢為什么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說著,只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別人,且說梯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寶玉因不見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他的氣消一消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嘆道:“這是他心里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待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他。”說著,只見寶釵約著他們往外頭去。寶玉道:“我就來。”說畢,等他二人去遠了,便把那花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將已到了花冢,猶未轉過山坡,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著,哭的好不傷感。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頭,受了委曲,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聽他哭道是: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后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那林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啐!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
這里寶玉悲慟了一回,忽然抬頭不見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后撂開手。”林黛玉回頭看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這話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說道:“有一句話,請說來。”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后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林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么樣?今日怎么樣?”寶玉嘆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干干凈凈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我心里想著: 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滴下眼淚來。
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著怎么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樣才好。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申明了緣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聽了這個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說道:“你既這么說,昨兒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寶玉詫異道:“這話從那里說起?我要是這么樣,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么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我論理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么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著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賞析】
本回為第二十七回,由“寶釵撲蝶”和“黛玉葬花”兩部分組成;第二十八回開頭一段承黛玉葬花而來,情節和文氣都和黛玉葬花相貫,故也節選在后。
本回有意將寶釵和黛玉置于同一回內加以描寫,通過對比刻畫兩人不同的性格特征。寶釵的主要動作和場景是“撲蝶”,黛玉的主要行為和場景是“葬花”;“撲蝶”展示了寶釵少女天真的一面,“葬花”表現了黛玉多愁善感的性格特點,兩個場景都是不可多得的傳統仕女畫題材,是《紅樓夢》中最富有詩情畫意的情節之一。
“寶釵撲蝶”雖以“撲蝶”點題,但情節中包含了多個要素:本欲往瀟湘館去,見寶玉先已進去,便站住低頭想了想,想畢抽身而返;返途中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十分有趣,便意欲撲了來玩耍;撲蝶中來到滴翠亭,無意中聽到里面兩個女孩的私房語;行“金蟬脫殼”計,假裝追趕黛玉,把怨結到黛玉身上。前后四個情節要素,多側面地展示了寶釵豐富的性格內涵。
文中描寫那寶釵一路逶迤來至瀟湘館,想找黛玉一起來玩,“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林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想畢,抽身回來。這里,作者通過對寶釵內心活動的描寫,顯示了寶釵處事的謹慎和考慮問題的精細周密。這和寶釵平和、穩重的性格是十分相契的。但是,寶釵的性格又不是單一的,接著作者寫寶釵“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這段描寫,使人物的性格顯得豐滿,因寶釵雖是平和穩重,但她畢竟是個少女,少女那種天真活潑的情趣,也會在她身上表露出來。這里作者對撲蝶的細節描寫也很傳神,先寫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將蝴蝶飛舞時的形態,描寫得十分逼真。這不僅為我們增添了繪畫美,而且十分自然地引出了人物的活動:“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這樣的人物行動描寫,不僅顯得真切、動人,而且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
緊接著作者寫寶釵無意中聽到了滴翠亭內兩個女孩有涉“奸淫狗盜”的悄悄話,寶釵為脫干系,使“金蟬脫殼”計,不僅自己遮飾了過去,而且把怨結到了黛玉頭上,她還心中暗自好笑。這一情節描寫,突出地表現了寶釵的巧偽和工于心計。既有少女的爛熳天真,又有一般女孩所沒有的深藏的心機,這就是曹雪芹為我們塑造的薛寶釵。
與寶釵撲蝶形成反照的是黛玉葬花。此先寫黛玉因將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而獨自悲泣,至次日,又恰遇餞花之期,眾姐妹在花園內玩耍,唯獨黛玉卻因滿地落花,勾起無限傷春愁思,因把那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聽了竟慟倒在山坡之上。
這是一段充滿詩情畫意的情節場面描寫。其新意有三:其一,是借葬花之舉渲染傷感的氣氛,這不僅別出心裁,而且對表現黛玉這樣一位閨閣千金的傷感之情是十分貼切的。其二,以黛玉吟詩來抒發其內心的孤獨和傷感,更能打動讀者的心。畸笏叟曾作批語曰:“余讀葬花吟,凡三閱,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加批。”(庚辰本)其三,以寶玉作陪襯,更加突出了黛玉的悲傷。作者寫寶玉因聽了黛玉的詩而慟倒在山坡之上,這雖是淡淡的一筆描寫,但卻比直寫黛玉更有感染力。
從情節結構來說,作者在描寫寶釵撲蝶之后,接著又寫黛玉葬花,這對于表現寶釵和黛玉的性格特點來說,正好起到了相互映襯的作用。這兩段都是十分典型的情節描寫,寶釵撲蝶,作者通過寶釵喜悅之情的描寫,顯示了她平和、開朗的性格特點;而黛玉葬花,則通過悲傷氣氛的描寫,表現了黛玉多愁善感的性格特點。這樣的對比,使寶釵和黛玉的性格特點表現得更加生動、鮮明,使人讀后難以忘懷。
這里有必要就《葬花吟》多說幾句。可以說,《葬花吟》是刻畫林黛玉思想性格的一首長篇抒情詩,它既是黛玉自嘆身世遭際的哀歌,又是她堅持理想品格、寧折不彎、決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自白,同時也是作者對林黛玉和大觀園眾女兒終遭飄零的預示。所謂“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富察明義《題紅樓夢》組詩之第十八),可證《葬花吟》將成為黛玉之死和眾女兒命運歸宿的詩讖。這首詩在風格上模仿初唐歌行,特別是和劉庭芝的《代悲白頭翁》有明顯的聯系,劉詩中有“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等句,這與黛玉《葬花吟》頗為相近;在遣詞用意方面,本詩則明顯有模仿明代唐寅《花下酌酒歌》的痕跡,唐寅詩中有“今日花開又一枝,明日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日明年誰得知”之句,唐寅生活中也確有花落以錦囊盛而葬之的舉止,可見黛玉葬花情節和《葬花吟》均與唐寅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借鑒關系。
在寶黛愛情這根主軸線上,本回和第二十八回開頭也是極其重要的一個環節。如果說前引第二十三回主要是通過共讀《西廂》兩人相互敞開了心扉,那么本回則主要通過黛玉葬花和寶玉的反應展示了他倆感情的深化:寶玉的一番肺腑之言,不僅自己滴下淚來,而且黛玉聽了“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于是勾起黛玉傷春愁思的昨晚晴雯不開門一事,被“忘在九霄云外”,兩人重又言歸于好,寶黛愛情又獲得了新的推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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