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送張叔夏西游序
戴表元
玉田張叔夏與余初相逢錢塘(1)西湖上,翩翩然飄阿錫(2) 之衣,乘纖離(3) 之馬。于是,風神散朗(4),自以為承平故家貴游少年不翅(5)也。垂及強仕(6),喪其行資(7),則既牢落偃蹇(8)。嘗以藝北游,不遇(9),失意,亟亟(10)。南歸,愈不遇,猶家錢塘十年。久之,又去,東游山陰、四明、天臺(11)間,若少遇者。既又棄之西歸。于是,余周流授徒,適與相值,問叔夏: “何以去來道途,若是不憚煩耶?”叔夏曰:“不然。吾之來,本投所賢,賢者貧; 依所知,知者死。雖少有遇,而無以寧吾居。吾不得已違(12)之。吾豈樂為此哉!”語竟,意色不能無阻然(13)。少焉,飲酣氣張,取平生所自為樂府詞自歌之。噫嗚宛抑(14),流麗清暢,不惟高情曠度,不可褻企(15),而一時聽之,亦能令人忘去窮達得喪所在。蓋錢塘故多大人長者,叔夏之先世高曾祖父,皆鐘鳴鼎食(16),江湖高才,詞客姜夔堯章、孫季蕃花翁(17)之徒,往往出入,館谷其門(18)。千金之裝,列駟(19)之聘,談笑得之,不以為異。迨其途窮境變,則亦以望于他人而不知正復堯章、花翁尚存,今誰知之?而誰暇能念之者?嗟乎! 士固復有家世材華如叔夏,而窮甚于此者乎?六月初吉(20),輕行過門(21)云:“將改游吳公子季札、春申君(22)之鄉,而求其人焉。”余曰:“唯,唯。”因次第(23)其辭以為別。
〔注釋〕(1)錢塘: 今杭州市。(2)阿: 細繒。錫: 細布。(3)纖離: 古代北方國名,產良馬。(4)風神: 風采神志。散朗: 瀟灑明快。(5)承平: 太平盛世。故家: 舊家族。不翅: 不亞于。(6)垂及: 將要到。強仕: 指四十歲。(7)行資: 路費。(8)牢落: 無所寄托。偃蹇: 困頓失意。(9)不遇: 沒有遇到被提拔的機會。(10)亟亟:趕快。(11)山陰:在會稽山之北。四明:今浙江省寧波市。天臺: 今浙江省天臺縣。(12)違: 離開。(13)阻然: 沮喪的樣子。(14)噫嗚: 嘆傷的樣子。宛抑:郁結。(15)褻: 褻瀆,輕慢。企: 企及。(16)鐘鳴鼎食: 指貴族生活。(17)姜夔: 南宋詞人。孫季蕃: 孫惟信,詞人。(18)館: 住宿。谷:飲食。(19)列駟: 車馬眾多。(20)初吉: 指初一。(21)輕行: 輕裝而行。過門: 到家門來拜訪。(22)季札: 春秋時吳國公子。春申:戰國時楚國貴族。(23)次第: 次序。
〔鑒賞〕戴表元性好山水,文好樂府,“每杖策東游西眺,不十里近,才數百步,不求勞甚,意倦輒止,忘懷委分” :他備賞樂府“陳禮義而不煩,舒性情而不亂” (《戴剡源先生自序》) ,詩人于時事“有所憤切,有所好悅,有所感嘆,有所諷刺,一系之于此” (《戴剡源先生文集》卷九)。所以,戴表元的文章雖以唐宋大家為矩式,“矯訛翻淺,宗旨道原” ,但在表達懷念故國和民生凋敝的感慨時,重性情,講隱晦,筆法委婉。讀其文章,給人以一種“清而不露,如青巒出云,姿態橫逸,而連篇不斷,如通川縈紆,十步九折” (宋濂《戴剡源先生文集序》)的韻味。戴表元雖也受時代的限制和元初統治者的文威,不能在文章中直抒胸臆,但能秉山水性情系樂府精神于文章之中,因此他的文章隱而不晦,將意念藏于性情之中,形成自己的“清深雅潔”的風格。《送張叔夏西游序》很能代表戴表元的文章風格。古人有“贈人以言”的風尚,在唐代此風興盛,凡友輩有不平常的出游、出仕或關系人生命運的舉止時,知交者常以“贈序”勸勉、贊賞、忠誡其人其行,也不乏生發人生道理和治學之道的好文章。《送張叔夏西游序》不是一般的贈序,全文沒有褒獎之類的語言,有的是“莫衷一是”的深沉的感慨和郁結日久的憤切,在娓娓描述之中深藏著作者的故國之思和對時政的不滿。《送張叔夏西游序》在藝術構思上把表達的重點體現在作者對某種事物的感情反應上,以情動人,從而啟迪人們對某種事物所包含的意念進行反饋深思。所以,短短的一篇文章,也能叫人撫卷嘆息,引起某種共鳴。作者在文章中寫了與友人張叔夏(炎)的三次相見: “初相逢錢塘西湖上” ,那時的張叔夏是個風度翩翩的貴家之子; 第二次,至少是在張叔夏“家錢塘十年”之后,作者“周流授徒”剛好與家道衰落、“失意” “不遇”的張叔夏相遇,令人感慨萬分; 不久,在六月初吉(初一)張叔夏“輕行過門” ,“將改游吳公子季札、春申君之鄉,而求其人焉” ,作者贈序以別。作者首先把全文構造成一種敘述性的結構,這樣就可以對張叔夏其人其事進行形象的描述,而避免由此觸發直接的議論闡述。因為張叔夏的顛沛身世正是由宋入元一代知識分子的形象縮影,戴表元不愿也不敢明目張膽表示自己的思想觀點,在形象的描述中流露的不過是“莫衷一是”的感慨和無可奈何的心情。作者描述的手法簡約有度,曲折有序,滲透著情感,筆觸很動人。作者描述十年前的張叔夏“飄阿錫之衣,乘纖離之馬”,突出他的富貴和“風神散朗”的風度神采,甚至比“故家” (世家大族) “貴游” (無官職的貴族子弟)少年還要過分。待到張叔夏“強仕”之年,也就是四十歲的時候,家道破落,碌碌無為,作者只用了“牢落偃蹇”四個字就極其概括地用同情的筆觸描述了張叔夏的孤寂和窘困。“強仕”之年的張叔夏精力充沛、氣力強盛,是不甘寂寞的,于是就有北游、東游之舉,作者非常簡略地把張叔夏十年間的奔波輕輕帶過,僅點明其辛苦遭逢的結果是“不遇”與“少遇” ,然后用較多的筆墨來刻畫其失意后的情態,具體而形象地反映了當時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和苦悶心情。作者用“何以去來道途,若是不憚煩耶”發問,這是明知故問,在語勢上提頓一下,也是前文所說的讓“青巒出云,姿態橫逸”,委婉曲折地使一個失意文人的“聲音笑貌”顯現出來。張叔夏以不得已的心情訴述了自己出游的苦衷,“投所賢,賢者貧;依所知,知者死”,即使偶爾有相知相遇者,也沒有能力為他安排一個安寧的棲居之處。聽來令人傷感,這難道僅僅是張叔夏的個人際遇嗎?作者也不必來道破個中原因。張叔夏惋傷的表現不是嘆息、沮喪,卻是“飲酣氣張” ,歌唱起自己所作的樂府詞來,音調“噫嗚宛抑” ,聲情“流麗清暢” ,在醉歌之中如此情趣高潔、氣度不凡,教人不可輕慢,使聽之者也“忘去窮達得喪所在”。張叔夏在“途窮境變”之后的心理變態,正被作者用白描的形象渲染出來,感情的基調雖是傷感的,但不低沉,文章的動人力量也主要體現在這里。最后,張叔夏在歷經坎坷之后又要西游,作者莫置可否地只能答以“唯,唯”。作者、張叔夏和讀者的感受,同樣是惘然的。文章給人這樣的感覺,是作者在元初特定環境下的藝術構思的結果。前人說戴表元寫文章,“蓄而始發,間事摹畫而隅角不露”(《元史》本傳),是指他善于在文章中藏匿思想的技巧。所以,他把文章構造成敘事結構,在對張叔夏其人其事的“摹畫”之中,能把自己的思想藏匿得不露痕跡。戴表元這種寫法從美學意義上來說,是形象包含思想。張叔夏這個形象是生活本身給予的,但在文章中通過作者的觀察、思維,然后用文學語言表現出來,其中就一定包含著作者的思想和感情。如果作者偏重于表現思想,文章就得以論辯喻人; 如果偏重于表現感情,文章必須以情動人,從而把作者對事物的看法藏于情感之中,讓讀者自己去體味。即使是一時的“惘然” ,藝術的直覺也會幫助讀者認識包含在形象之中的思想。這是藝術的認識規律。戴表元寫文章雖然講隱晦,但其文章的總的風格是清新、深邃、典雅、高潔的,因此,《送張叔夏西游序》讀來曉暢,毫無晦澀艱深的矯揉文辭,從思想的表達來說,是隱而不晦的,我們只要推敲一番,還是能洞悉其對事物的看法和思想傾向性。人到“強仕”之年,既而“牢落偃蹇”,這本身是知識分子的悲劇,不僅張叔夏懷才不遇,即令山陰、四明、天臺等文人之鄉,也少有遇者,可見這是一種普遍的現象。所以,作者借張叔夏之口寫出了“投所賢,賢者貧;依所知,知者死”的話來,所謂“賢者”、“知者”,即是與張叔夏有同樣命運的知識分子。作者自己在宋元兩代都沒有出仕的愿望,但他對知識分子的沒落處境較張叔夏看得透徹,也更痛切。文章中寫到張叔夏高歌樂府,可以“令人忘去窮達”,反思起來,舊知識分子本身就有個“窮” (不得志)與“達” (得志)的不同命運,只是因各人境界不同而有不同的態度。戴表元也曾因“兵變走避鄰郡”,其“家素貧,毀劫之余,衣食益絕” ,只能“授徒賣文,以活老稚”(《戴剡源先生自序》),元執政者雖欲起用,他也不愿求“達”。因此對于張叔夏“去來道途,若是不憚煩” ,雖有同情之心,也不可能有贊嘆之語。作者對張叔夏遭遇所引起的感嘆,只是因聯想到知識分子的共同命運,才抒發出“蓋錢塘故多大人長者”以下的一段議論。象叔夏先世那樣的“鐘鳴鼎食”之家,就連姜堯章、孫花翁也曾“館谷其門”,一旦“途窮境變”也要“望于他人” ,那么,“堯章、花翁尚存,今誰知之?而誰暇能念之者?”戴表元不禁喟然長嘆,“士固復有家世材(才)華如叔夏,而窮甚于此者乎? ”作者在憤切不平的感情的激動中,對元初統治者的愚昧的文化統治發出嚴厲的譴責。“情動于中而發于言” ,作者寫作此文的真正的意念也就非常妥切、熨帖地藏匿在情感的表現之中。這是一種看來平常、實際高妙絕倫的藝術構思。構思是在作家的思維過程中形成的。構思的形成受到時代條件的限制和作家藝術觀的支配。作家的藝術觀對他的寫作構思有時會起著直接的支配作用。戴表元寫作古文與當時一般“公卿大夫” “濯然自異” (宋濂《戴剡源先生文集序》)。他在《許長卿詩序》中說: “酸咸甘苦之于食,各不勝其味也,而善庖者調之,能使之無味。溫涼平烈之于藥,各不勝其性也,而善醫者制之,能使之無性。風云月露,蟲魚草木,以至人情世故之托于諸物,各不勝其為跡也,而善詩者用之,能使之無跡。是三者所為,其事不同,而同于為文之妙。何者? 無味之味食始珍,無性之性藥始勻,無跡之跡詩始神也。” (剡上叢書本《剡源集》卷九)因此,戴表元寫文章重視調理性情,在摹畫事物之中很自然地將其寫作意念調勻在性情之中,“人情世故托于諸物”,“使之無跡”。戴表元在《送張叔夏西游序》中將自己對社會的看法、對元初統治者的不滿,托之于叔夏世家的興衰及其奔走道途的“牢落偃蹇”中,在憤切深沉的感情流露中,使文章的思想性更加深邃莫測。所謂隱而不晦,也就是“無跡之跡”; 所謂“莫衷一是” ,也就是指將思想藏匿得更深更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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