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好了歌》解(甄士隱)》
陋室空堂,當年滿笏床(1);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兒今又糊在蓬窗上(2)。說什么脂玉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3)?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里臥鴛鴦(4)。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5)。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6)。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7)!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8);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9)。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10)。甚荒唐,到頭來多是為他人作嫁衣裳(11)!
【注釋】
(1) “陋室”二句:陋室,狹小簡單的住房、居室。這里代指衰亡敗落之家。滿笏床,坐榻上擺滿了笏,意思是家中當官的人多。笏(hù),古代臣子朝見皇帝時,雙手捧的狹長板子,用象牙、玉或竹制成,上面記事,俗稱“手板”。《禮記·玉藻》:“凡有指畫于君前,用笏?!贝?,坐榻。
(2) “蛛絲兒”二句:雕梁,雕刻有圖案花紋的屋梁。又,承接“蛛絲兒……”表示另外、還有。糊,粘糊,意思是時隔久遠,綠窗紗呈朽腐狀。蓬窗,窗前長滿蓬草。
(3) “說什么”二句:脂玉粉正香,指當官者身邊的姬妾美人正當年輕,白嫩肌膚如凝脂白玉,身上搽的香粉氣味濃郁。如何兩鬢又成霜,指當官者哀嘆自己衰老得快,在不知不覺中兩鬢白如霜染。又,用在否定句或反問句里加強語氣。
(4) “昨日”二句:意思是說當官者一死,他們的姬妾就絕了情,很快便與別人做起“鴛鴦”來。隴頭,小山頭。送白骨,送葬。紅燈帳,紅色燈光照著紗帳,形容新婚喜慶。
(5) “展眼”句:展眼,即轉眼,形容時間短、很快。人皆謗,這里指人們都講瞧不起的話。
(6) “訓有方”二句:訓有方,教育訓導(子女)方法好。強梁,強橫,代指強盜。
(7) “擇膏粱”二句:擇膏粱,(給女兒)挑選富貴人家(子弟做女婿)。膏粱,原指肥肉、細糧,代指富貴人家。虞兆湰《天香樓偶得·膏粱》:“今人稱富貴家子弟曰膏粱子弟,但謂知飽食,不諳他務也。”誰承望,誰料到,多指出乎意料。煙花,妓女的代稱。李致遠《還牢末》第一折:“都則為一二載煙花新眷愛,送了俺二十年兒女舊夫妻?!?/p>
(8) “因嫌”二句:紗帽小,喻指官職小。紗帽,即烏紗帽,封建時代當官者戴的帽子。鎖枷扛,即扛鎖枷,戴上了鎖枷。鎖枷,古代套住犯人頭頸和雙手的刑具。
(9) “今嫌”句:嫌穿著紫蟒袍子手腳受到拘束,意思是做官還不舒服、不滿足。紫蟒,封建時代大官僚穿的袍子,上面繡著蟒。
(10) “亂烘烘”二句,亂烘烘,即亂哄哄。他鄉,異鄉,這里指當官的地方,代指榮華富貴。故鄉,家鄉,這里代指父母、祖宗、根本。
(11) “甚荒唐”二句:甚荒唐,十分荒唐。為他人作嫁衣裳,比喻為別人忙碌辛苦。秦韜玉《貧女》詩:“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譯文】
如今這房子又破舊又空蕩蕩,當年可是顯赫榮耀人家,多人做大官,每次朝罷回來,坐榻上堆滿了笏;如今這地方一片衰草枯楊,可從前曾是繁華熱鬧的歌舞場所。畫棟雕梁上結滿了蜘蛛網,朽腐的綠窗紗粘在長滿蓬草的窗戶上。說什么身邊的美人肌膚凝脂般細膩,花粉般香濃,可是看看自己,怎么這么快兩鬢白得如霜染成?更甚者,美人昨天在黃土隴頭把主兒埋葬,今夜就在紅燈下、碧紗帳內與別人做起鴛鴦。愛財的縱有滿箱金、滿箱銀,說不定轉眼之間就變成了窮乞丐,背后遭眾人指戳笑罵。喜歡評判別人壽命不長久的人,哪知道回到家自己很快就死了!那些自以為教子有方的人,保不定兒子在日后當了強盜。費盡心思為女兒挑選了富貴公子做女婿,誰料到女兒日后淪落成了娼妓!有人貪心不足總嫌烏紗帽小,導致鎖枷上身;有人窮困潦倒時哀嘆身上的破衣裳寒酸,發跡當了官還覺得身穿官服不舒服、不滿足。在亂哄哄的名利場上,那些人為了爭名奪利,輪番上臺表演,只要爭到名、奪到利,他鄉就是故鄉。所有在名利場上表演的人多么錯誤可笑,到頭來只不過是在為別人辛苦、為別人而忙。
【鑒賞】
曹雪芹受時代局限,具有虛無主義、宿命論思想,對此不能苛求他,但也不能接受他的消極思想
曹雪芹在《紅樓夢》開卷第一回安排甄士隱這個人物,表露虛無主義、宿命論思想。甄士隱與一個道人一唱一和《好了歌》、《〈好了歌〉解》,這種消極的思想表露到了極致。道人唱的是:世上的人就是看不破、放不下,官職名位放不下,金銀財寶放不下,嬌妻美妾放不下,兒女子孫放不下,一切都放不下;但結果呢?還得放下,落得一場空。甄士隱唱和的是:(一)更加具體形象地描繪世人放不下、落得一場空的情景:當年聲勢顯赫的官宦大家族,如今只剩下陋室空堂;當年歡歌盛舞、富貴熱鬧的膏粱之家,如今變成了蛛絲繞梁、蓬草長滿窗的荒涼之地;那些金銀滿箱、斂財有方的暴發戶,如今變成了窮途末路的叫花子;出身官宦豪門的王孫公子、紈绔子弟,如今變成了偷雞摸狗的盜賊,千金小姐淪落到去煙花巷當妓女等等。(二)可笑世上的人偏偏看不破、放不下,要到名利場上去你爭我奪,爭奪到了又怎么樣?到頭來還不是落得一場空,都是在為他人作嫁衣裳?世上的人真是太愚蠢可笑了!道人主張把一切看破,把一切放下,去做神仙;甄士隱在思想上引起了強烈共鳴,“英雄所見略同”,跟著道人走了。
曹雪芹通過對社會全面而深入的觀察和切身經歷,塑造了賈雨村這個典型人物,客觀忠實而又藝術地描繪了以賈府為代表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由盛到衰的過程,并將視野擴大到封建社會及其制度的方方面面,同樣客觀忠實而又藝術地反映了它們的腐朽黑暗、矛盾重重、危機四伏,已到“遠終數盡,不可挽回”的局面,從而揭示了封建社會必然滅亡的規律。這就是曹雪芹的現實主義、批判的思想。另一方面,他又想“補天”,有對“末世”來臨的憂患與感傷,有對未來出路的思考與求索,但由于受到時代的局限,加上佛教的影響,認為人生就是受苦受難,為名利所累,為財富所累,為情所累,為一切所累,即使有了名利等身外的東西,也不過是過眼云煙,到頭來還是一場空。要擺脫人生的苦難,只有看破一切、放下一切,出家當僧尼,只有佛門才是一塊清凈之地。這就是曹雪芹的虛無主義、宿命論思想。在這種思想指導下,《紅樓夢》的思想主題、書中的男女主人公、大觀園眾多女子的命運走向及最后結局,都籠罩在這種消極思想的陰影里,使《紅樓夢》這部經典小說烙上了一層特別哀傷、凄婉的悲劇色彩。
我們如何來看待這個問題?首先要認識到,曹雪芹的矛盾世界觀是由時代的局限性所造成的,我們對他不能苛求,但也不能受這種消極思想影響,更不能接受它。第二,我們要認識到《好了歌》、《〈好了歌〉解》宣揚的人生的一切都要看破,都要放下,是錯誤的。任何時代、社會,都有一個人數最多的群體,就是勞動者群體,他們在自己勞動基礎上所獲得的一切,包括物質財富、精神財富,是健康正常的、天經地義的,叫他們也看破、放下,真可謂“甚荒唐”!第三,我們要認識到“看破一切、放下一切”與“淡泊名利”的區別。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是消極、遁世的人生態度,后者是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前者往往與“爭名奪利”是同一性質的兩種不同表現,是“對立統一體”,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而后者與名利無關,更不會到名利場上去爭奪名利。有這樣一個故事:從前有兩家鄰居,都是富貴人家,甲家占了乙家的三尺宅基地。乙家人非常氣憤,但勝算在胸,因為老爺在京里做大官,就派人上京叫老爺一定要出這口氣。乙家老爺得了信,帶信給家里人:兩家糾紛為宅基,讓他三尺又何妨!甲家人知道乙家派人上京告狀,等待著一場大戰,那知道乙家人無聲無息,后來才知道乙家老爺帶回來的信,很受感動,于是將所占的三尺宅基地歸還,并且也讓出三尺地,兩家之間有了一條“六尺巷”,方便了眾人。從此兩家結成好鄰居。乙家老爺的做法即叫做“淡泊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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