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石上偈》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這是《紅樓夢》開宗明義的第一首詩。曹雪芹通過這首詩,以頑石自喻,昭示了《紅樓夢》這部不朽巨著的創作由來。
曹雪芹寫《紅樓夢》時的社會處境是相當艱難的。他不得不展開他那幻想的翅膀,為他的灼灼美玉能夠流傳后世、光照人間而放出一縷縷夢幻似的迷霧。他借助于一塊虛擬的、頑石的經歷,給他的現實主義作品,戴上了一頂浪漫主義的桂冠。
這塊石頭據說是當年女媧補天沒用上而流落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塊已通靈性的石頭,后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演出了一段悲歡離合的故事。
從這大荒山(荒唐)、無稽崖(無稽之談)、青埂峰(情根)的地名諧音,和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以及后來發現了這塊石頭的空空道人的人名寓意上,我們就可看出,這故事純屬虛擬。
“石上偈”的“偈(ji)”,佛家用語。梵文音譯“偈陀”或“伽陀”之略,意譯為頌,一般為四句之韻文。“石上偈”就是刻在石頭上的一篇偈,也就是一首詩。
這首詩的第一句“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好象是一聲哀怨的嘆息、一段辛酸的訴說。
曹雪芹所處的十八世紀中葉,由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封建制度已面臨全面崩潰,但仍然保持著表面的繁榮。當有些思想家還在徘徊觀望,甚至抱著“百王之弊可以復起、三代之盛可以徐還”的幻想時,他已明確地意識到腳下的這塊封建制度的基石,已經動搖了。最后,當他由封建貴族的紈绔子弟,滑落到社會的底層時,他怎能沒有怨憤與不平?對封建統治階級的內部傾軋與排擠,又怎能沒有切身的體驗與洞悉?因此,“無材可去補蒼天”,又何嘗不是他胸中無限塊壘的渲泄?正如他的好友敦敏在《題芹圃畫石》詩中說:“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憑著曹雪芹的卓越才華,縱不能“飫甘饜肥”、“錦衣玉食”,也決不會落到“繩床瓦灶、舉家食粥”的地步。這也就是他為什么會在生活那樣窮愁潦倒的情況下還要嗜酒狂放的道理。“借酒澆愁”,這豈不是亙古文人所共同走過的一條窮途末路?“無材可去補蒼天”,這是激奮的控訴,這是絕望的呼喊!至于究竟是無材補天,還是無力補天,還是根本不想去補封建王朝這個殘破得無法修補的“天”,這卻是值得探討的。有人認為,曹雪芹講的是補天,而不是翻天或變天,似乎有點改良主義之嫌。我想,這對于封建士大夫階級出身的曹雪芹來說,未免有點苛求了。我認為,他所說的“無材”,不過是一種怨憤、一種嘲諷——對社會,也是對自己——同時,也是一個障眼法,連同下半句“枉入紅塵若許年”的“枉”字,也是一個障眼法。從字面上講,這句詩的意思是:“我沒有才能去補封建王朝這個天,我白白地在世上混了這么多年。”而實際卻是:“這個殘破的蒼天根本無法修補,我在世上的這段經歷說明了很多問題。”
這樣,才能接下去寫:“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傳?”“倩”就是請,“奇傳”就是傳奇。如果曹雪芹認為是“枉入紅塵”,又為什么還希望把這些事流傳后世呢?再說,他所塑造的寶、黛典型,不正是封建禮教的叛逆者么?他所創作的整個一部《紅樓夢》,不正是對封建王朝起著摧枯拉朽的作用么?
當然,作家的世界觀有時和創作方法是存在矛盾的,在下面一首“一把辛酸淚”的詩句中,是否也有幾滴淚是屬于對將亡階級的眷戀呢?這也難說。正如恩格斯在評論十九世紀上半葉法國最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大師巴爾扎克時說:“不錯,巴爾扎克在政治上是個正統派,他的偉大的作品是對上流社會必然崩潰的一曲無盡的挽歌,他的全部同情都在注定要滅亡的那個階級方面,但是,盡管如此,當他讓他所深切同情的那些貴族男女行動的時候,他的嘲笑是空前尖刻的,他的諷刺是空前辛辣的。”如果說曹雪芹果真是在哀嘆自己“無材補天”的話,那么,恩格斯的這番評價對他也是合適的。何況,曹雪芹在政治上還不能算作一個正統派。
曹雪芹借用“石頭”這個虛擬的形體,借助《石上偈》這首簡短的詩,渲泄了胸中的不平,影射了自己與封建王朝的不合作態度,講清了作品的來歷,申述了希望作品流傳后世的心愿。
短短的一首七絕,包羅之廣、寓意之深、作用之大,已足以證明曹雪芹的藝術功底了。至于這首詩和整個作品的水乳交融、渾然一體,則是和《紅樓夢》里整個詩詞曲賦的風格相一致的。但作為整個作品詩詞曲賦的排頭兵,《石上偈》更有著它不容忽視的作用。他以頑石的故事隱括人生,以犀利的刀筆解剖社會,是從這里拉開帷幕的。它是理解整部作品的一把金鑰匙,它是曲徑通幽處的領路光環。
我們閱讀《紅樓夢》,決不能忽視了這首貌似簡單實則深邃的《石上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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