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荊山
奉義至江漢,始知楚塞長。
南關繞桐柏,西岳出魯陽。
寒郊無留影,秋日懸清光。
悲風橈重林,云霞肅川漲。
歲宴君如何?零淚沾衣裳。
玉柱空掩露,金樽坐含霜。
一聞《苦寒》奏, 再使《艷歌》傷。
劉宋明帝末年(472年),建平王劉景素出鎮(zhèn)荊州,江淹以僚屬身份隨同前往。這首詩就是詩人在荊州時所作。當時,后廢帝“多失德,景素專據(jù)上流,咸勸因此舉事。淹每從容諫,……景素不納”(《梁書·江淹傳》)。詩人已預感到政治危機即將來臨,內(nèi)心充滿憂懼悲傷的感情。詩中所寫正是詩人這種心境的真實寫照。因此,這并不是一首普通的游宴詩,而是一首政治抒情詩。
荊山,是荊州南面的一座大山。詩的前半部分寫遠眺荊山時所見到的山川形勢和近郊的秋色。首句先點明詩人到荊州的緣由,乃是“奉義”。奉義,猶“慕義”。劉景素是文帝的孫子,以禮賢下士聞名于當時。據(jù)《宋書·劉景素傳》載: “景素好文章書籍,招集才義之士,傾身禮法,以收名譽。由是朝野翕然,莫不屬意焉。”當時的賢俊之士紛紛歸附景素,江淹就是其中之一。他曾在給劉景素的信中說: “竊慕大王之義,為門下之賓。”(《梁書·江淹傳》)可見他對景素是寄以厚望的。由于仰慕景素的為人,而隨其到荊州,是希望能借此施展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這就為下面寫景抒情打下了思想基礎。接著描繪遙望荊山所看到的景象。詩人先將鏡頭推向遠處,用粗線條勾勒出荊山的形勢。 “始知楚塞長”一句是總寫。 “始知”二字,給人一種猛然領悟的感覺,說明荊山的險峻和綿長是那樣令人吃驚,出乎意料。 “楚塞”指荊山,因為它是古代楚國郢都的北邊屏障。下面就具體寫荊山的廣袤與氣勢。“南關繞桐柏,西岳出魯陽。”這是畫面的大背景:雄偉險峻的荊山,南繞桐柏山,西出魯陽關,蜿蜒起伏,綿亙數(shù)百里。這是何等宏偉的氣勢!它正象一座巨大的屏障,護衛(wèi)著劉宋王朝的安全。當然這是一種夸張的寫法,其實桐柏山和魯陽關離荊州都十分遙遠,在荊州不可能看到這兩地。在這里,詩人是用想象的眼睛看世界的,因此可以置萬山于幾席,覽千春于瞬息。這是古詩詞中常見的手法,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李白《將進酒》),可以從黃河的源頭直看到東海。詩人這樣寫,不僅僅是為了突出荊山的廣袤與綿長,更重要的是含蓄地提醒劉景素,作為一個屏護王朝安全的藩王,肩負的責任是多么重大。然后詩人又把鏡頭拉回到近郊,用峻冷的色調(diào),描繪了近郊蕭瑟凄涼的秋色。 “無留影”,是說郊外樹葉落盡,荒草枯萎,原野空曠,毫無遮攔。與下面的“秋日”句相互映襯,極寫秋景的蕭條與清寒。這是靜景,有力地渲染了悲涼的氣氛。下面寫動景,是為了突出環(huán)境的險惡及詩人內(nèi)心的緊張與不安。 “悲風”句寫秋風的猛烈。 “橈”字十分生動,使人可以想見密林中樹木參差俯仰之狀,這是詩人之所處。而“云霞”句則是寫河水猛漲給人的感覺。在秋天里,河流漲水的現(xiàn)象是極少見的,因而更加驚心動魄,給人一種凜然生畏的感覺。 “肅”字極為精當,不只寫出了河水的凜寒,而且還能使人產(chǎn)生一種驚警的感覺,從而透露出詩人內(nèi)心的緊張與不安。這二句表面上是寫詩人所見所感的實景,實際上是象征著政治風云的變幻。 “風”字前面加一個“悲”字,固然是說蕭瑟凄涼的秋景,易于使人產(chǎn)生悲感,但更重要的是預示著政治變故的出現(xiàn)。這在古代詩歌中經(jīng)常可以見到,例如曹植的詩句“高樹多悲風”(《野田黃雀行》)、 “江介多悲風”(《雜詩》其五)、 “高臺多悲風”(《雜詩》其一)等。而秋日里“肅川漲”,就更明顯地暗示著突發(fā)事件的來臨。在詩歌的前半部分,詩人以精巧的構思,遠近結合,動靜結合,點面結合,視覺和感覺結合,描繪出一幅意蘊深厚的畫面。面對這幅畫面,怎能不令詩人憂懼悲傷、令世人驚覺不安呢?
詩的后半部分抒寫憂傷的情緒。 “歲晏”一句,似乎問得很突然。其實不然,只要仔細咀嚼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句承上啟下的句子。雖然這蕭瑟凄涼的深秋景色,最容易引起人們的悲感,但外界的景物畢竟只是一個觸發(fā)點,如果內(nèi)心沒有傷心之事在,詩人也決不會悲不自勝,以至“零淚沾衣裳”的。那么詩人悲傷的事是什么呢?這就需要聯(lián)系詩人的思想和經(jīng)歷來看了。前面已說過,詩人是“慕義”到荊州的,也可以說景素對他有知遇之恩,因而對景素的不軌舉動,不能不從內(nèi)心感到憂慮。他雖然極力勸諫,但忠言逆耳。因此,陷入了勸諫無效,欲罷不能的極度矛盾之中。“君如何”這一問的潛臺詞極為豐富,既包含著對景素的處境的憂慮和期望,又包含著勸諫無效的苦悶,同時還包含著對自己前途的擔憂。這千言萬語都包含在這會心的叩問之中了。下面二句是寫酒宴上沉悶悲傷的氣氛。 “柱”字的前面加一個“玉”字,是形容瑟的精美,當然也是詩人高潔品格的象征,這正象唐詩中所說“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 “玉柱”,指瑟,這是古詩詞中常用的以偏概全的手法。“空掩露”,當是宴會上瑟一直停放未用,白白地掩上一層露水,同時也隱含著詩人勸諫無效的悲哀心情。 “樽”字的前面冠以“金”字,是形容酒器的華貴,同樣也是詩人高貴人格的象征。深秋夜寒,杯中之酒自然帶著霜意的清冷,這也正是詩人凄涼心境的寫照。最后二句是對這種憂傷情緒的進一步渲染和強化。《苦寒》、《艷歌》,是樂府曲名,都是一種憂傷的曲調(diào)。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沉寂之后,瑟奏起來了,可是演奏的卻又是憂傷的曲調(diào),這無疑是雪上加霜,悲上加憂了,更令人憂傷不已。
劉熙載說江淹“詩之多情而人之不濟”(《藝概·詩概》),并非妄論。這首詩就是一首移情入景,借景抒情的佳作。全詩始終以憂懼悲傷的情緒為基調(diào),進行寫景抒情。前半部分寫景,突出了深秋景色的凄涼與狂亂。雖然句句是寫景,但卻處處都含“情”。這是因為畫面中的景物,已不是原來的景物,而是經(jīng)過詩人精心選擇的具有特定含義的景物,都滲透著詩人憂懼悲傷的感情,因而達到了情與景融為一體的藝術境界。后半部分是抒情,但詩人并沒有直接傾吐心中的憂傷感情,而是借助眼前的景物,委婉含蓄地表達出來,因而顯得真實而富于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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