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楊萬里
其一
船離洪澤岸頭沙, 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乾方是遠, 中流以北即天涯!
《初入淮河四絕句》選自作者的《朝天續集》。
宋高宗趙構紹興十一年(1141),南宋與金簽訂屈辱投降的“紹興和議”,規定東起淮水中流、西至大散關為宋、金邊界;南宋向金稱臣,“世世子孫謹守臣節”(《金史》卷77)。宋光宗趙惇紹熙元年(1190),楊萬里奉命北上至淮,迎接金國賀正旦使。“于是始得觀江濤、歷淮楚,盡東西之奇觀。”(《朝天續集自序》)《初入淮河》即寫于此時。這第一首深刻地表現了詩人對國土淪喪的悲憤,出語蘊藉而沉痛。
淮河和洪澤湖原是宋王朝的內河和內湖。但是從“靖康之恥”到“紹興和議”以來,數十年間,這條內河居然成了宋金兩國的邊界,這個內湖也居然處于邊界附近了。“意不佳”,不言自明,這是因為腐朽透頂的南宋統治者把國家北方的半壁河山,早已拱手割讓給了敵人;現在,詩人奉派迎接和陪伴金國的來使入朝,船離洪澤湖岸,即將抵達淮河邊界,觸目感懷,黯然神傷,心情沉重悲慨,而又無法溢于言表,只有發為激憤、牢騷和暗含譏諷的議論而出之:何必抵達北方的桑乾河才是遙遠的邊塞異域? 如今,只要出了洪澤湖畔、進入淮水中流就已經是北部邊境了! 詩人還有“白溝舊在鴻溝外,易水今移淮水前。”(《題盱眙軍東南第一山二首》之二)詩意與此相通。這就意在言外地斥責了南宋統治者的茍安賣國,痛念國土山河的殘破。詩人深沉的愛國憂思和激越的悲憤意緒,也就盡在不言之中了。我們前面所說的“出語蘊藉而沉痛”,就表現在這里。
其三
兩岸舟船各背馳, 波痕交涉亦難為。
只余鷗鷺無拘管, 北去南來自在飛。
此詩寫兩岸人民同根而今屬不同國朝,相望而不可相即。舟不如水、人不及鳥!語淺婉而意深邃,亦多言外之意,含蓄不露。
淮河乃古代“四瀆”之一,《爾雅·釋水》:“江、河、淮、濟為四瀆。四瀆者,發源注海者也。”本是中原一條重要的水上交通運輸通道,自古以來,舟船往來自如。但是,如今其河心中流,早已劃定為宋、金的邊境界河。“各背馳”,是說兩岸人民迫于金人的阻撓,只能各自西東,相背而馳;雖然波痕交接無間、相連一片,但是南北船只不能交通,兩岸人民不得往來,商品貨物亦不準運輸! 這就是“亦難為”之意。
遠望淮上,“波痕交涉”而“船各背馳”,這是“舟不如水”的悲嘆(實則也是“人不如水”)。仰視天空,只余鷗鷺水鳥,北去南來,自在飛翔;兩岸人民卻遭受永世隔絕的痛苦,這是“人不及鳥”的感慨。這里有對南宋統治者的無限怨恨,亦有對金國侵略者的極度憤慨! 同樣表現了詩人的愛國深情,只是著筆于“舟船”、“波痕”和“鷗鷺”飛翔的客觀事物的“白描”,并不直露詩人情思的痕跡。
其四
中原父老莫空談,逢著王人訴不堪。
卻是歸鴻不能語, 一年一度到江南。
這首詩的一、二兩句似宜倒裝理解:“訴不堪”在前;“莫空談”于后。中原遺民父老偶逢從南宋故國北來的朝臣,當是熱淚縱橫,暗地里訴說金人殘暴統治的不堪忍受和亡國生活的悲慘苦痛;熱切盼望王師的北伐恢復,以拯救他們于水深火熱之中!可是奉命前來迎接金國使節的詩人,又能做何回答呢?真是無言以對了。先有宋高宗趙構的“紹興和議”,后有宋孝宗趙眘隆興元年(1163)“符離之潰”而下“罪己詔”,轉年簽訂新的屈辱的“隆興和議”,南宋王朝早已一蹶不振。楊萬里時在秘書監任上,深知當朝的內幕,投降主和派占據著統治地位,維持殘喘茍安的局面猶恐不及,那里顧得上北伐恢復的大業?那里管得了中原遺民的深重苦難?所以,只有奉勸“中原父老莫空談”——“恢復”的祈求和“拯救”的盼望,都是不可能實現的事!詩人的羞憤、沉痛、悵恨和無可奈何是可想而知的。
中原遺民父老似乎永遠也沒有回到故國懷抱的希望了,然而那北來南歸的鴻雁,卻可以一年一度飛到江南——那正是中原遺民日夜思念的故國呵!三、四兩句以轉折連詞“卻”字帶起,反轉點出上文“訴不堪”和“莫空談”的具體內涵深義,用語極精煉而容量極富贍;又以“父老莫空談”和“歸鴻不能語”做鮮明對比,再次抒發了“人不及鳥”的感慨,詩人不堪沉重的憂國憂民的思慮,深婉地表現出來。“卻是歸鴻”兩句又和陸游《枕上偶成》的“自恨不如云際雁,南來猶得過中原”異曲同工:陸詩以人不及雁,可以探望中原遺民父老;楊詩則以人不如雁,能夠投歸江南故國的懷抱:都是一種對故國、對中原遺民無限眷戀的流露。錢鐘書《宋詩選注》:“宋人對中原的懷念,常常借年年北去南來的鴻雁來抒寫……楊萬里反過來寫‘中原父老’向往南宋。”而詩人對金人殘暴侵略的憤懣、對南宋統治者孱弱茍安的怨恨,也都在不言之中。
《初入淮河四絕句》似一反楊萬里慣有的風格,即所謂“楊誠齋體”(嚴羽《滄浪詩話·詩體》)。沉郁蘊藉,乃是它的基本藝術特色,這當然與詩人所要著意表現的思想內容有密切關系。詩人的表面身份是迎金國賀正旦使接伴使,執行外交使命;然而內心深處,則對金人暴虐的侵略刻骨痛恨,對中原故土的淪陷無比憂傷,對遺民父老的遭遇深切同情!這些都未能直言見詩,只就眼前風光物事略做描繪、抒發和議論,“作者得于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歐陽修《六一詩話》引梅圣俞語)清·潘定桂《讀楊誠齋詩集九首》之二:“老眼時時望河北,夢魂夜夜繞江西。……試讀淮河諸健句,何曾一飯忘金堤!”詩人“得于心”、讀者“會以意”的,就是這種深沉而郁結的愛國憂民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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