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晉楚鄢陵之戰
《左傳》
晉侯將伐鄭。范文子曰(1): “若逞吾愿(2),諸侯皆叛,晉可以逞;若唯鄭叛,晉國之憂,可立俟也。”欒武子曰(3):“不可以當吾世而失諸侯。必伐鄭! ”乃興師。欒書將中軍,士燮佐之; 郤锜將上軍(4),荀偃佐之(5); 韓厥將下軍(6),郤至佐新軍;荀䓨居守(7)。
郤犫如衛(8),遂如齊,皆乞師焉(9)。欒黡來乞師(10),孟獻子曰(11): “有勝矣(12)! ”戊寅,晉師起。
鄭人聞有晉師,使告于楚。姚句耳與往(13)。楚子救鄭(14),司馬將中軍(15),令尹將左(16),右尹子辛將右(17)。
過申(18),子反入見申叔時(19),曰: “師其何如?”對曰: “德、刑、詳(20)、義、禮、信,戰之器也。德以施惠,刑以正邪,詳以事神,義以建利(21),禮以順時(22),信以守物(23)。民生厚而德正(24),用利而事節(25),時順而物成。上下和睦,周旋不逆; 求無不具,各知其極(26)。故《詩》曰: ‘立我烝民,莫匪爾極(27)’。是以神降之福,時無災害。民生敦龐(28),和同以聽(29); 莫不盡力,以從上命,致死以補其闕(30): 此戰之所由克也。今楚內棄其民,而外絕其好; 瀆齊盟而食話言(31); 奸時以動(32),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進退,罪也(33)。人恤所底(34),其誰致死! 子其勉之,吾不復見子矣! ”
姚句耳先歸,子駟問焉(35)。對曰: “其行速,遇險而不整; 速則失志(36),不整喪列(37); 志失列喪,將何以戰!楚懼不可用也。”
五月,晉師濟河。聞楚師將至,范文子欲反(38),曰:“我偽逃楚,可以紓憂(39)。夫合諸侯(40),非吾所能也;以遺能者。我若群臣輯睦以事君(41),多矣! ”武子曰:“不可! ”
六月,晉、楚遇于鄢陵(42)。范文子不欲戰。郤至曰:“韓之戰,惠公不振旅(43); 箕之役,先軫不反命(44);邲之師,荀伯不復從(45);皆晉之恥也! 子亦見先君之事矣;今我避楚,又益恥也! ”文子曰: “吾先君之亟戰也有故。秦、狄、齊、楚皆強,不盡力,子孫將弱; 今三強服矣,敵,楚而已。唯圣人能外內無患; 自非圣人,外寧必有內憂。盍釋楚以為外懼乎(46)? ”
甲午,晦(47),楚晨壓晉軍而陳(48)。軍吏患之。范匄趨進(49),曰: “塞井夷灶(50),陳于軍中而疏行首(51)。晉、楚唯天所授,何患焉! ”文子執戈逐之,曰: “國之存亡,天也。童子何知焉! ”欒書曰: “楚師輕窕(52)。固壘而待之,三日必退; 退而擊之,必獲勝焉! ”郤至曰: “楚有六間(53),不可失也:其二卿相惡(54);王卒以舊(55);鄭陳而不整; 蠻軍而不陳(56); 陳不違晦(57); 在陳而囂(58)。合而加囂,各顧其后,莫有斗心; 舊不必良(59),以犯天忌。我必克之! ”
楚子登巢車以望晉軍(60),子重使太宰伯州犁侍于王后(61),王曰: “騁而左右(62),何也? ” 曰: “召軍吏也。” “皆聚于中軍矣! ”曰: “合謀也。” “張幕矣! ”曰: “虔卜于先君也。” “徹幕矣! ”曰: “將發命也。”“甚囂,且塵上矣!”曰: “將塞井夷灶而為行也(63)。”“皆乘矣,左右執兵而下矣! ” 曰: “聽誓也(64)。” “戰乎?”曰: “未可知也。” “乘而左右皆下矣! ” 曰: “戰禱也(65)。”伯州犁以公卒告王。
苗賁皇在晉侯之側(66),亦以王卒告。皆曰: “國士在(67),且厚,不可當也。”苗賁皇言于晉侯曰: “楚之良,在其中軍王族而已。請分良以擊其左右,而三軍萃于王卒,必大敗之。”公筮之。史曰: “吉。其卦遇 ‘復’(68),曰:‘南國䠞(69); 射其元王(70), 中厥目(71)。 ’國䠞王傷,不敗何待?”公從之。
有淖于前(72),乃皆左右相違于淖(73)。步毅御晉厲公(74),欒鍼為右(75)。彭名御楚共王,潘黨為右。石首御鄭成公,唐茍為右。欒、范以其族夾公行,陷于淖。欒書將載晉侯,鍼曰: “書退! 國有大任(76),焉得專之(77)?且侵官(78),冒也(79); 失官(80),慢也(81); 離局 (82),奸也。有三罪焉! 不可犯也。”乃掀公以出于淖(83)。
癸巳,潘之黨與養由基(84), 蹲甲而射之(85)。徹七札焉(86)! 以示王,曰: “君有二臣如此,何憂于戰?”王怒,曰: “大辱國(87)! 詰朝(88),爾射死藝(89)!”
呂锜夢射月,中之,退入于泥。占之,曰: “姬姓,日也;異姓,月也,必楚王也。射而中之,退入于泥,亦必死矣。”及戰,射共王中目。王召養由基,與之兩矢,使射呂锜。中項(90),伏弢(91)。以一矢復命。
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見楚子必下,免胄而趨風(92)。楚子使工尹襄問之以弓(93), 曰: “方事之殷也, 有韋之跗注(94),君子也。識見不穀而趨(95),無乃傷乎(96)?”郤至見客,免胄承命,曰: “君之外臣至(97),從寡君之戎事;以君之靈,間蒙甲胄(98),不敢拜命,敢告不寧君命之辱(99)。為事之故,敢肅使者(100)! ”三肅使者而退。
晉韓厥從鄭伯,其御杜溷羅曰: “速從之! 其御屢顧,不在馬,可及也。”韓厥曰: “不可以再辱國君(101)。”乃止。郤至從鄭伯,其右茀翰胡曰: “諜輅之(102)。余從之乘,而俘以下。”郤至曰: “傷國君有刑。”亦止。石首曰:“衛懿公唯不去其旗,是以敗于熒(103)。” 乃內旌于弢中(104)。唐茍謂石首曰: “子在君側,敗者壹大(105),我不如子; 子以君免(106),我請止! ”乃死。
楚師薄于險(107)。叔山冉謂養由基曰(108): “雖君有命,為國故,子必射! ”乃射,再發盡殪(109)。叔山冉搏人以投,中車折軾。晉師乃止。囚楚公子筏。
欒鍼見子重之旌,請曰:“楚人謂夫旌,子重之麾也(110),彼其子重也。日臣之使于楚也(111),子重問晉國之勇; 臣對曰: ‘好以眾整(112)。’曰: ‘又何如? ’臣對曰: ‘好以暇(113)。’今兩國治戎,行人不使(114),不可謂 ‘整’;臨事而食言,不可謂 ‘暇’。請攝飲焉(115)。”公許之。使行人執榼承飲(116),造于子重,曰: ‘寡君乏使,使鍼御持矛,是以不得犒從者。使某攝飲。”子重曰:“夫子嘗與吾言于楚,必是故也。不亦識乎(117)!”受而飲之。免使者而復鼓。
旦而戰,見星未巳。子反命軍吏: “察夷傷(118),補卒乘,繕甲兵,展車馬(119);雞鳴而食,唯命是聽。”晉人患之。苗賁皇徇曰(120): “蒐乘補卒(121),秣馬利兵,修陳固列(122),蓐食申禱(123); 明日復戰! ”乃逸楚囚(124)。
王聞之,召子反謀。穀陽豎獻飲于子反(125),子反醉而不能見。王曰: “天敗楚也夫! 余不可以待! ”乃宵遁。
晉入楚軍,三日穀。范文子立于戎馬之前,曰: “君幼,諸臣不佞(126),何以及此! 君其戒之。《周書》 曰:‘惟命不于常(127)。’有德之謂(128)。”
楚師還,及瑕(129)。王使謂子反曰: “先大夫之覆師徒者, 君不在。 子無以為過, 不

〔注釋〕(1)范文子:即士燮,死謚文子。(2)若逞吾愿:如果為了逞一時的快意來滿足我們的欲望。(3)欒武子:即欒書,死謚武子。(4)


〔鑒賞〕世界上凡有悠久文化的民族,無一不是珍視自己民族的歷史的。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在文字形體還未確定時,就已經用龜甲獸骨記錄民族的活動。從安陽出土的甲骨文紀錄來看,與生產有關的活動乃至保衛民族生存的軍事活動都有記載。這里,有一種顯著特點,凡記錄戰爭的甲骨,形體都特大,記錄也繁復,足見古人對戰爭的重視。發展到殷周春秋,長篇的戰爭記錄遂產生。《左傳》中的這部關于晉楚鄢陵之戰的記錄,不但寫得較詳細,而且積累了不少經驗教訓。不僅如此,而且寫出了千頭萬緒,生動活現的情景,其描述相當形象化,其中蘊含的經驗教訓,值得借鑒;從藝術手腕研究,則又非常值得我們欣賞。
談鑒賞我們則應重視其特點。戰事乃瞬息萬變,真是目不暇接。行文繁則忌亂,要求有條不紊,有條不紊就要求著意安排,先寫后寫,分寫合寫,或提前或后敘,或暗示或點明,均安排恰當,這篇《晉楚鄢陵之戰》就有其特點。
它是事后追敘,因而,要眼觀全局,胸有成竹。高明的作者從結構上,視全篇為整體,滿盤棋局布置得一絲不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作者以結構為中心駕馭全文,值得人們細心地鑒賞。說鑒賞又包含兩方面,一是從中借鑒,學習執簡馭繁的藝術手腕。二是欣賞,欣喜贊嘆,有收獲,有受用。
本文是記兩個爭霸諸侯的強大兵力的角逐。雙方尖銳對立,矛盾激化遂爆發為戰爭。矛盾的雙方對峙著,構成了一幅戰圖。作品的結構是用對稱來敘述。對稱的結構即是全文的最主要特色。
晉國的君主年幼少知,晉國的將領雖多為宿將,但有主戰與否的不同。即令范氏一家,士燮父子主張也不同,士燮一味主退兵,范匄雖童子,卻在強敵列陣壓住晉軍,作戰列陣困難時獻填井毀灶在原地列陣之計,父子倆恰成一個小對稱。楚國雖強,但兩員主將不和,戰敗后還落井下石,逼子反自殺。晉國呢? 主帥欒武子當機立斷,毅然決然地否定范文子偽逃楚的計劃,別的將領則分析敵情說明可勝,楚、晉雙方協調與不協調,又是一個對立。
兩軍相見,貴知敵情,知己知彼,方能必勝。而在戰事的舞臺上又出現了一次最好的對稱。晉楚兩方都有個父被殺而投奔對方的兒子。雙方都為主帥登高瞭望敵方,有見必告,有問必答。對稱之中,作者冷靜地予以區別。伯州犁只能說勝敗不可知,苗賁皇卻力排眾議,獻出分進合擊的戰略性妙計,對稱雙方又同中有異。如此交代,并非閑筆。
對稱的結構美還表現為事必成雙。作戰勝負主要取決于楚王傷目和子反酒醉。晉呂锜既做夢又圓夢,又占卜,然而寧死必射,晉將之忠于國事是一致的,不畏死但求勝。楚將呢?楚軍合鄭蠻之力,但實際上或陣而不整,或軍而不陣,是烏合之眾,各顧其后。相形之下一整一否,是一種反對稱。
同是射,呂锜寧死射敵,楚養由基射穿七札。楚王先斥其辱國,后只給兩箭,軍敗時由養由基發必殪晉之追者,晉師方止而不追,又是一個小矛盾。子反和苗賁皇的準備再戰也是一種結構的對稱。
全文又物以類聚,郤至、韓厥、欒鍼臨敵講禮。楚王遣行人問郤至,欒鍼請命使人獻酒。以相似事件布置一處,也是結構的用處。唐茍以死救主,呂锜寧死射敵君也是一對。伯州犁問答較詳,苗賁皇問答從略,獻計較詳,對稱而同中見異,有變化,有省略。敘事既眉目清楚,勝敗的因果又極為分明。五花八門,有條不紊,實為敘述戰爭的典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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