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類·順逆申縮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海綃翁曰: 日高醉起,始念夜來離思,即景敘情。順逆申縮,自然深妙。(陳洵 《海綃說詞》)
【詞例】
華 胥 引
秋 思
周邦彥
川原澄映,煙月冥蒙,去舟如葉。岸足沙平,蒲根水冷留雁唼。別有孤角吟秋,對曉風鳴軋。紅日三竿,醉頭扶起還怯。離思相縈,漸看看,鬢絲堪鑷。舞衫歌扇,何人輕憐細閱。點檢從前恩愛,但鳳箋盈篋。愁剪燈花,夜來和淚雙疊。
【解析】所謂 “順逆申縮”,即指填詞過程中所采用的順敘、逆筆和擴展、收束等表現技巧。它能將詞人復雜深蘊,難以言狀的思想感情猶若泉水汩汩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來,能收到自然渾成、蘊藉雋永的審美效果。這是一種較高的藝術審美境界,這在周邦彥的 《華胥引 ·秋思》 中,我們便可得到愉悅的藝術享受。
和宋詞的許多描寫離愁別緒的言情之作一樣,這也是一首抒寫離別之愁的懷人之作。上片以逆筆寫別后情景,別開生面。起頭 “川原”三句,寫秋月朦朧、煙水迷茫之中,詞人乘一葉小舟與情人別離。夜色是那樣的暗淡凄清,為全詞彌罩了一層蒼茫而幽冷的氣氛。這與杜牧 《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所述之景有異曲同工之妙。接下去,詞人似乎應像柳永 《雨霖鈴》 中所描寫的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那樣,寫臨別時男女雙方難舍難分的情景,可是詞人卻一筆收起,縮而不提,留下了空白,讓讀者去想像,去品味,這猶如繪畫的布白一樣,可以讓人獲得比畫面更豐富更有味的思想內涵。“岸足”二句,寫別后詞人自身孤冷無依的寂寞。“蒲根水冷留雁唼”一句,不言離愁之苦,而苦況自出,感情深摯沉痛,堪稱吟詠別離之情的千古名句。“別有”二句,寫經過一夜之舟行,聽孤角聲起,方知東方欲曉。在船上,詞人一字未提與情人話別的情景,或者與情人相好的往事,而只是寫 “孤角”和“曉風”。真的是詞人不想往日之情事嗎?非也。在這里,詞人故意隱而不寫,只是讓所有的離愁和別恨全都托與 “孤角”與 “曉風”罷了。從運筆方法而言,這同樣是一種“縮”。如此之“縮”,卻縮而有力,縮而深沉,縮而蘊藉,無疑能收到 “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審美效應。“紅日”二句,接著寫詞人醒后的感覺。“醉頭扶起還怯”,言短意深,耐人尋味。一個 “醉”字,點明詞人與情人臨別時喝酒甚多,而喝酒之多,又分明是為了借酒澆愁。真是一字千鈞,力透紙背。“扶起”,是對醉酒的補充描寫,表明詞人喝酒之多,醒來后卻四肢無力,像塊泥團,需人攙扶。不這樣,就不足以表達詞人對情人的愛之切,戀之深。一個“怯”字,極寫詞人不忍回首往事的膽怯心理,感情細膩,委婉深妙。同時,“醉頭扶起還怯”句,還有承上啟下的作用: 收束上片之別景,提領下片之離思。
上片詞人從自身著眼,純寫別后愁情; 下片詞人逆轉筆鋒,讓思想的野馬放開一程,去追溯與情人別時綿綿難以割舍的離思,這就是陳洵評此詞“順逆申縮”之“申”的地方,亦即擴展放開之處。“離思”二句,用夸張法寫離思催人衰老。“舞衫”二句,抓住情人服飾與用具之特色,說明情人是位能歌善舞的歌伎,而一旦與其離別,她的美妙舞姿和動人歌喉還將有誰來欣賞呢?此與柳永 《雨霖鈴》“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之意相同。所不同的是,詞人是面對將要分離之情人時自己的心理感受,而柳永則是離別后的設想之詞。“點檢”二句,寫詞人重又檢閱滿篋的情書,兩人昔日的“恩愛”之情盡在其中了。這些信是彌足珍貴的,臨行前再細細翻看一遍,并將帶在身邊,永遠留念,感情誠篤,可謂之至。既寫以往,又述眼前,兩者兼顧,“申縮”雙妙。歇拍“愁剪”二句,寫燈花已結,詞人滿懷愁情,和情人一起最后同剪一次燈花。當此際,他們倆的淚水便隨著燈花的剪落而籟籟流下,這是一幅多么感人心魄的別離場景啊。“夜來和淚雙疊”句,從時間上又回應了起句“川原澄映,煙月冥蒙”的交代。閱讀至此,我們方覺,原來詞人是將他與情人的恩愛相親、離別之思和別后之愁僅納入在一個夜晚來表達的。來龍去脈,層次井然,順逆申縮,明暢渾成,這正是周邦彥詞注重“思力安排”之特長也。
細玩周邦彥 《華胥引》 詞,從別離場景到詞境的營造,都明顯受柳永 《雨霖鈴》 的影響。從時間來看,都是在秋天,亦都是將別情集中在夜晚至清晨來敘寫; 從別離后的行程看,都是男方乘船而去的; 二詞的男主人公都在離別時喝得酩酊大醉,至拂曉方才酒醒; 從男女雙方的感情看,二詞都寫到了淚。二詞在意思上相同之句也不少,如:“煙月冥蒙”(周) 和“念去去千里煙波,暮藹沉沉楚天闊”(柳); “對曉風鳴軋……,醉頭扶起還怯”(周) 和“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 “舞衫歌扇,何人輕憐細閱”(周)和“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柳) 等等,可以說,周邦彥這首詞完全是柳永 《雨霖鈴》 的翻版和改裝,但卻翻版有新意,改裝換新貌。主要表現在結構和技巧上的翻新。在結構上,柳詞是按餞飲,送別和離愁的時間順序來寫離別之情的。上片寫離別愁情,下片寫別后相思,平鋪直敘,順筆寫來。而周詞卻將柳詞之結構掉了個個兒,上片寫別后相思,下片寫別時愁情。或順筆,或逆筆,或宕筆,或縮筆,筆法靈活,開合有度,回環往復,俯仰生情。讀此詞,猶如逛蘇州園林,曲橋回廊,小徑通幽,天地雖小,而風光無限。自然,柳永的《雨霖鈴》以盡情發露之手法,毫無掩飾地向人們袒露男女間純真深摯的別離之情,不失為抒寫別情的名篇; 而周邦彥卻能在老題材中花樣翻新,注重思力安排,同樣不失為情思綿邈、深婉蘊藉的別離佳作。葉嘉瑩 《論周邦彥詞》說: “至于周邦彥所寫的長調慢詞,則雖然也用提領之筆,也重視鋪敘,這種地方,自然有得之于柳永的影響,然而周詞在謀篇的安排方面,卻往往有與柳永大異其趣之處。周詞的展開,不似柳詞之多用直筆而好用曲筆,常將過去、現在、未來之時空做交錯之敘述。”(《靈溪詞說》)。從周邦彥 《華胥引》 與柳永 《雨霖鈴》 的粗略比較中,深信此論不失為的評也。
周邦彥 《華胥引》中所運用的“順逆申縮”的表現技巧,甚為南宋詞人吳文英所喜愛。如他的 《夜合花》(柳暝河橋)即是一例。這是吳文英懷念蘇州去妾之作。全詞時間交錯,今昔對比,順逆申縮,筆調清疏,吞咽哀怨,情愫凄惻,與周詞之 《華胥引》有著明顯的承繼關系,這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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