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霸岸’等字?!比粑┛秩瞬挥么终?。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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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稿本,“直說破桃”作“直說桃”。“霸岸”作“灞岸”。“等字”作“等事”。“恐人不用代字者”作“恐人不用替代字者”。
沈義父(字伯時)論詞說“凡作詞當以清真為主”,這里所提出來的“不可直說”的原則,也算得上是對周邦彥及南宋詞人技法的一個總結。
用“紅雨”形容桃花飄落,始于李賀《將進酒》“桃花亂落如紅雨”句,李賀此句描寫盛艷之隕落,具有強烈的視覺效果,確實為秀句。但是后代的文人詞中便頻繁使用“紅雨”以代指桃花,如歐陽修《虞美人影》“寂寂花飄紅雨”;晁補之《少年游》“紅雨掩衡門”;周邦彥《蝶戀花》“須記取桃花,幾度吹紅雨”;又《過秦樓》“勻染梅風,地溽紅雨”;又《虞美人》“不須紅雨洗香腮”;蔡伸《青玉案》“桃花依舊,出墻臨水,亂落如紅雨”,等等,本來一個新穎奇妙的意象,如此重復運用以后,反而顯得庸腐熟套,造成讀者的審美疲勞,并沒有我們讀李賀時心頭一亮的新奇。特別是“紅雨”只是形容“桃花亂落”,若要描寫桃花盛開時,用“紅雨”就很不恰當,所以就意義本身來說,“紅雨”并非可以無條件地代指桃花,更別說效果如何了。
“劉郎”代指桃,本是《幽明錄》的一則故事。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臺山,糧盡饑餒,采山上桃子充饑,后遇見仙女。劉禹錫《元和十一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曰:“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庇么说渌闶乔‘數摹.敃r宋代詞人詠桃花甚至詠梅花時,都反復使用“劉郎”這個典故,也給人生硬拼湊之感?!罢屡_”、“灞岸”之于“柳”,也是一樣,“章臺”、“灞岸”僅僅有折柳贈別這一層含義,并非說凡詠柳,不問情思意旨,都可亂貼“章臺”、“灞岸”,特別是這些替代字繁復使用后,反而成為對意象直觀性的阻隔。所以《四庫全書·〈樂府指迷〉提要》批評沈義父“不可直說破”論,說:“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成涂飾,亦非確論。”
沈義父“說桃不可直說破”云云,近乎作啞謎,過于拘泥死板,顯然是片面的,不能作為創作的原則,王國維的批駁是有道理的。但我們也應該意識到沈義父的初衷是在強調作詞應該委婉含蓄。他的《樂府指迷》第一則就說:“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敝睾铍[約,忌直露突兀,這還是符合詞體的審美特征的。同時我們也要知道,宋代詞話中的“代字”論,與當時的詩歌理論不無關系。宋人論作詩用字提出“禁體物語”(葉夢得《石林詩話》),“詩言其用不言其名”(惠洪《冷齋夜話》)等條條框框;相傳歐陽修因雪會客賦詩,禁用玉、月、梨、梅、練、絮、鷺、鵠、鵝、銀等體物語,宋人傳為佳話。如此一來,作家只有向典故、“代字”一條窄胡同里鉆,消極避忌體物語,演變成積極追求“替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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