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格類·昵狎溫柔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主,至 “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銷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康金伯 《詞苑萃編》 卷5)
【詞例】
祝英臺近
晚 春
辛棄疾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倩誰喚、流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解析】這首詞和許多首詞一樣,是“男子而作閨音”(《西圃詞說》),由閨中人回憶別情開篇:“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當年江畔水濱,楊柳煙濃,兩情依依,仿佛猶在眼前。古人有分釵贈別的習俗。杜牧《送人》 詩:“明鏡半邊釵一股,此生何處不相逢”。桃葉渡,舊說渡口名,在南京秦淮河與清溪合流處。《隋書》 卷22 《五行志上》:“陳時,江南盛歌王獻之 《桃葉》 之詞曰:‘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度無所苦,我自迎接汝’。”王獻之愛妾名桃葉。吳世昌 《詞林新話》 云: “‘分’、‘渡’ 皆動詞,桃葉是人名,桃葉渡江,謂情人相別,故下文用南浦” (《詞林新話》)。此說甚是。接寫眼前的現實: 非不欲登樓,乃由于“怕”,風雨綿綿,飛花片片,流鶯聲聲,既無人管,也無人勸,春天眼看就過去了!“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杜甫)。何況如今這樣一番景象! 所謂“一朝春盡紅顏,花落人亡兩不知”。惜花傷春,實是自憐幽獨。“無人管”,“更誰勸”,一片怨春歸去的癡情,流漾紙面。
下闋極寫盼歸之情。花本來是插在鬢邊的,現在因用“花卜歸期”,故斜視鬢邊之花、摘下之后,以數瓣卜歸,深恐計算錯了,簪上之后,因而“又重數。”劉采春 《啰唝曲》:“莫作商人婦,金釵當卜錢”。而這里是自卜,觀詞意這種花是“剪彩為花”的飾物。通過這一典型的生活細節,婉曲深細又極其真切地寫出閨中人心情的忐忑和焦灼,用筆之細膩,絕不在北宋那些擅寫閨怨的詞人下。自古及今,偉大的作家們,總是有幾付筆墨的。白天如此,夜晚呢?“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此情更令人難遣,哀怨之感,勝過“把花卜歸期,”因此按捺不住地呼出: 不怨春去人不歸,卻怨春帶將愁來,不帶愁去,無理而妙,蓋由情癡也。詞由始至終,將婦人的神態、心理,刻繪入微,真切動人。張侃
《拙軒集》 盛贊“是他春帶愁來”數句,為“近世春晚詞,少有比者”。陶雍 《送春詩》云:“今日已從愁里去,明年更莫共愁來”。趙德莊 《鵲橋仙》 云:“春愁元自逐春來,卻不肯隨春歸去”。陶詩趙詞都是以愁作主語,一是勸其莫來,一是責其不歸,都不如辛詞中間加“春歸何處”?似問非問,迷離惝恍,表現出人的傷心已極。
《詞苑萃編》 于引語最后注“沈東江”三字,知為引自清人沈謙的 《填詞雜說》。后者首句原作“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工”;于“真不可測”下尚有:“昔人論畫云,能寸人豆馬,可作千丈松”。全段話的大意是: 稼軒“激揚奮厲”的豪放詞寫得好,“昵狎溫柔”的婉約詞也寫得好,總之肯定這是一首愛情之歌。但不少詞家自古至今,往往另有高論,這有兩種情況, 一是南宋人張端義, 獨出異說, 云:“呂(婆) 有女事辛幼安, 因以微事觸其怒,竟逐之。今稼軒 《桃葉渡詞》 因此而作。”鄧廣銘 《稼軒詞編年箋注》 雖云:“以別無相反或相成之材料可資參證”,須 “以俟再考。”但鄧亦云:“然呂氏自為顯宦(按,指呂婆之夫呂正己),而謂其有女事稼軒,事甚難解。”另一種情況是認為此詞有寄托。所謂 “為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而喻君子”;“一自高唐賦成后,楚天云雨盡堪疑。”周濟更云:“初學詞求有寄托,有寄托則表里相宣,斐然成章” (《介存齋論詞雜著》) 。其實,能否 “斐然成”,關鍵并不在是否 “有寄托”。至于這首 《祝英臺近》,譚獻云:“末三句托興深切,亦非全用直語” (《譚評詞辨》) 。張惠言云: “‘點點飛紅’,傷君子之棄。‘流鶯’,惡小人得志也。‘春帶愁來,其刺趙張乎” (《詞選》)。黃蓼園言之更詳,他首云“按此閨怨詞也。”繼云:“此必有所托而借閨怨以抒其志乎。言自與良人分釵后,一片煙雨迷離,落紅已盡。而鶯聲未止,將奈之何乎。次闋,言問卜欲求會,而間阻實多,而憂愁之念,將不能自己矣。意致悽惋,其志可憫” (《蓼園詞選》),意在表明 “此必有所托”。不過無論怎樣橫說豎說,就詞論詞,并看不出有何寄托的痕跡來。如果因為辛棄疾是位 “平生塞北江南”,“氣吞萬里如虎”的英雄人物,毫無根據地向 “政治”靠攏,恐怕辛詞并不會因此而更 “偉大”。沈祥龍 《論詞隨筆》 云:“詞之體,各有所宜,如吊古宜悲慨蒼涼,紀事宜條暢滉漾,言愁宜嗚咽悠揚,述樂宜淋漓和暢,賦閨房宜旖旎嫵媚,詠關河宜豪放雄壯。得其宜則聲情合矣,若琴瑟專一,便非作家”。或謂此詞乃辛棄疾“中年宦游思家之作”,那就理所當然地應寫得“嗚咽悠揚”、“旖旎嫵媚”了!毛晉 《稼軒詞跋》 稱:“詞家爭斗秾纖,而稼軒率多撫時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絕不作妮子態”。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即 “率多”云云,大體不錯。“絕不作妮子態”,在傷春悲秋,離情別緒以至男歡女愛 (這方面南宋少了一些,格調也高了一些) 為宋詞最習見題材的情況下,辛棄疾絕不是 “一塵不染”。在這方面辛棄疾自己并不諱言,《南鄉子》(好個主人家),標題是 《贈妓》; 《眼兒媚》(煙花叢里) 標題是 《妓》,這類例子無須一一贅述,其實辛派詞人劉克莊早就說得一清二楚了:“其秾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正如沈祥龍講的:“若琴瑟專一”,都是“橫絕六合,掃空萬古”之作,“便非作家” ——至少不是一位“多面手”的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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