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手稿中,本條詞話接在“初刊稿”第四四條后。該條說:“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手稿“無二人”下面的文字,原先作“白石之曠在文字而不在胸襟”,作者可能因為接著專門寫了一條評姜夔詞“曠在貌”的話,就對這條詞話有關姜夔的內容作了刪改。不過,這句被刪去的“白石曠在文字而不在胸襟”,可以幫助讀者具體理解他對姜夔詞的批評。
他在這條詞話,將蘇軾與姜夔作比較,揚蘇抑姜,主要表示對姜夔“清空”詞很不滿意。
蘇軾以詩為詞,辟豪放一境,他為了寫出自己的真意趣、真豪情,往往不為詞的音律所限,所謂“橫放杰出,自是曲子縛不住者”(晁補之《詞評》,《復齋漫錄》引),“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聲律耳”(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五)。這也就是王國維所說“東坡之曠在神”的意思。姜夔填詞也善攝詩歌意蘊,以詩法為詞法,所作以“清空”為顯著特點。張炎《詞源》卷下說:“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略)此……清空之說。”“清空”是一種超然的情態,也是一種疏閑的筆致,雖然與蘇軾寬廣深厚的曠達相比,姜夔的“清空”顯得幽淡細寂,可是,二者在不受庸凡的塵俗羈束、行文疏朗方面,有其相似之處。所以張炎《詞源》將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洞仙歌》(“冰肌玉骨”)與姜夔《暗香》、《疏影》相提并論,評它們“清空中有意趣”(卷下)。王國維肯定蘇軾和姜夔的詞都有“曠”的特點,與張炎的這一論述有直接聯系。然而他更指出,蘇詞“曠在神”,姜詞“曠在貌”,二者不可同日而語,所以這條詞話的重點又在于向張炎的論述表示異議,其用意最終落實到對姜夔詞的批評。姜夔填詞重視“清空”的風致,同時他又大力提倡雅詞,強調按腔隨律,對音律有嚴格的要求。填詞過于突出雅言和音律因素,其結果難免收斂聲情,未能盡暢地吐露心緒,使“清空”帶上明顯的人工安排的痕跡。姜夔詞不如蘇軾喜慍真率、姿態橫生,與這有關。王國維批評姜夔詞雖然疏曠,可是徒有其貌,未具其神,主要正是著眼于此。他用王衍的故事形容姜夔詞“曠”在貌不在神。《世說新語·規箴》載: 王衍雅尚玄遠,口未嘗言錢字,妻子想試試他,故意讓人將錢繞床散在地上,使他無法行走。王衍早上醒來后驚喊:“快把阿堵物取走!”“阿堵”是六朝人口語,意猶這,“阿堵物”指錢。然而王衍又是善于謀算的人,史稱他曾營三窟,以為躲禍避難之計。王國維以為,王衍只是一個偽君子,姜夔詞貌似“清空”,其實矯飾,恰如王衍表里不一,“所以可鄙”。對于詞的“神、貌”關系,王國維尤其重視“神”,他說:“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初刊稿”第三二條)他認為蘇軾“曠在神”,姜夔“曠在貌”,由此顯出二人高低。這意見有一定道理,不過他在批評中,又不免夸大了姜夔詞的缺點,得出的否定性結論也嫌過甚其詞。其實,姜夔詞之所以形成清空、疏曠的特點,正是以詞人精神超卓拔俗為根本的,所以,可以說姜夔詞與蘇軾詞相比,具有不同的清曠之“神”,而不能說徒有清曠之“貌”。
上一篇:明季、國初諸老之論詞,大似袁簡齋之論詩,其失也纖小而輕薄.竹垞以降之論詞者,大似沈歸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下一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學之事,于此二者均不可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美.無內美而但有修能,則白石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