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屈原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³¹⁾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³²⁾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³³⁾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³⁴⁾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³⁵⁾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³⁶⁾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³⁷⁾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³⁸⁾

【注釋】高陽：傳說中的上古部族首領顓頊(zhuān xū)，號高陽氏，相傳是楚國開國君主的遠祖。春秋時，楚武王熊通有子名瑕，受封于屈邑，子孫因以屈為氏，屈原是瑕的后人。苗裔：后裔。朕：我。古時不論貴賤都可自稱朕，至秦始皇始定為皇帝的自稱。皇考：對亡父的尊稱。伯庸：屈原父親的字。攝提：即攝提格，古代紀年的術語，相當于寅年。貞：正，當。孟陬：夏歷正月，也即寅月。庚寅：庚寅日。降：降生。皇：指皇考。覽：觀察。揆：思量。初度：初生的時節。肇：始。錫：同“賜”。正則：公正而有法則，含有“平”字的意思。靈均：形容土地美好而平坦，含有“原”字的意思。靈，好，善。均，平。按照古代的禮儀，男子出生三月，父親命名。待到成人行冠禮時，再賜字。所以，“字余曰靈均”是指屈原長大以后的事。紛：眾，很多，指美盛的樣子。內美：內在的美質。重：再，加上。修：美好的。能：才能。扈：披，楚地方言。江離：香草名，又名蘼蕪。辟芷：生于幽僻之處的芳芷。辟，同“僻”。芷，香草名。紉：連綴。秋蘭：即澤蘭，秋天開花，屬菊科，并非屬于蘭科的蘭花。古人用來驅蟲除臭。佩：佩戴在身上的飾物。這兩句都是比喻自己操行高潔，博采眾善。汩(yù)：水流迅疾的樣子，這里形容時光流逝得快。與：等待。搴(qiān)：拔取，楚地方言。阰(pí)：山名。木蘭：香木名，皮似桂，狀如楠樹，高數仞，去皮不死。攬：采。洲：水中陸地。宿莽：草名，經冬不枯。日月：指時光。忽：迅速的樣子。淹：久留。代序：遞相更替。序，次序。惟：思。零落：飄零，墜落。美人：喻指君主。一說是自喻。遲暮：指年老。遲，晚。(11)不：即“何不”。撫：循，握持。壯：指壯盛之年。穢：指穢惡之行。度：法度。(12)騏驥：駿馬，比喻賢智之臣。來：呼喚語，呼喚君主跟從自己。道：同“導”，引導。(13)太息：嘆息。民生：百姓的生活。一作“人生”。(14)雖：雖然。好(hào)：愛慕，崇尚。修姱(kuā)：修潔而美好。(jī)羈：喻指束縛、約束。，馬韁繩。羈，馬籠頭。謇(jiǎn)：古楚語的句首語氣詞。誶(suì)：諫諍。(15)替：廢棄，貶斥。蕙：香草名，也叫“薰草”，俗名“佩蘭”。(xiāng)：佩帶。 申：重復，再三。攬：采集。茝(chǎi)：香草名，即白芷。蕙、攬茝：比喻高尚的德行。(16)靈修：神仙，這里指懷王。浩蕩：荒唐，放蕩的樣子，沒有準則。(17)眾女：喻指許多小人。蛾眉：喻指高尚德行。謠諑(zhuó)：造謠、誹謗。淫：淫蕩。(18)固：本來。時俗：世俗。工巧：善于取巧。偭(miǎn)：背向，引申為違背。錯：通“措”，措施。(19)繩墨：木匠畫直線用的工具，俗稱墨斗，比喻準繩、準則。周容：茍合取容。度：法度，準則。(20)忳(tún)郁邑：強調憂悶之深切。忳，憂悶。郁邑，通“郁悒”，憂愁苦悶。侘傺(chà chì)：失意的樣子。窮困：(路)阻塞不通，引申為走投無路的意思。(21)溘(kè)死：突然死去。溘，突然，忽然。(22)鷙：兇猛的鳥，指鷹、雕等。鳥：這里指一般的鳥。(23)方圜(yuán)：方和圓，方枘(榫頭)和圓鑿(受榫頭的穿孔)。圜，通“圓”。周：合。孰：何。(24)異道：不同道。(25)尤：責罵。攘：忍受。詬：侮辱。(26)伏：守，保持。(27)相道：觀察、選擇道路。延：久久。佇：久立。反：同“返”，返回。(28)朕：第一人稱代詞(自秦始皇起專用做皇帝的自稱)。復路：回原路。及：趁著。行迷：走迷了路。(29)步：緩行。余馬：我的馬車，即上節的“朕車”。蘭皋：長著蘭草的水邊高地。馳：快跑。椒丘：長著椒樹的山岡。焉：于彼，在那里。止息：停下來休息。(30)不入：不被君王所用。離：通“罹”，遭受。初服：指未出仕前的服飾，比喻原先的志向。(31)芰(jì)荷：荷葉。芙蓉：荷花。(32)不吾知：即“不知吾”。亦已兮：也就算了啊。茍：只要。信：確實。芳：美好。(33)高：用做動詞，加高。岌(jí)岌：高聳的樣子。長：用做動詞，加長。陸離：修長的樣子。(34)芳：芳香。澤：光澤。昭質：光明純潔的本質。(35)反顧：回頭看。游目：放眼觀看。四荒：指遼闊大地。(36)繽紛：繁多。繁飾：眾多裝飾品。芳菲菲：服飾品之芳香濃烈。彌章：更加明顯。章，通“彰”。(37)好修：愛美，比喻修身養性。以為常：認為是常規。(38)懲：受創而改變。

【大意】顓頊啊，我是你的遠代子孫，伯庸——是我先父的光輝大名。歲星在寅的那一年的正月庚寅，我從天上翩然降臨。尊敬的先祖啊，仔細揣度我剛剛下凡的時辰，通過占卜賜給了我相應的美名。給我取的大名叫正則啊，給我取的別號叫靈均。上天既賦予我這么多內在的美質啊，我還要培養優異的才能。我披著噴吐幽香的江離和白芷啊，又連綴起秋蘭作為自己的佩巾。光陰似箭，我唯恐抓不住這飛逝的時光，歲月無情啊，不等待我。清晨，我去拔取坡上的木蘭，傍晚，我在洲畔采摘宿莽來。太陽與月亮互相交迭，未嘗稍停，新春與金秋相互交替，永無止境。想到樹上黃葉紛紛飄零，我害怕美人啊，您頭上也添上絲絲霜鬢。為什么你不把握年歲壯盛的時機，丟棄穢惡的行徑？為什么不改變這種不善的法度？任用賢才，來馳騁于天下，隨我來吧！我當為君在前面帶路！

我揩拭著辛酸的眼淚，聲聲長嘆，哀嘆人民生活的艱難。我雖然潔身自好而約束自己啊，可早晨進諫而到傍晚就遭貶黜。他們毀壞了我蕙草做的佩帶，我又拿芬芳的白芷花來代替。這些都是我內心之所珍愛，叫我死九次我也絕不改悔。我只怨君主啊你是這般無思無慮，始終不能體察民心。你周圍的侍女嫉妒我的姿容，于是造出百般謠言，說我妖艷放蕩。本來世俗之人就善于投機取巧，方圓和規矩他們可以全部拋棄。追隨著邪惡，背棄了法度，競相以茍合取容作為處世準則。我憂郁煩悶悵然失意，我困頓潦倒在這人妖顛倒的時期。我寧愿暴死而尸漂江河，也絕不和他們同流合污，沆瀣一氣！ 哦，那雄鷹怎么能和家雀合群？ 自古以來本就這樣涇渭分明。哪有圓孔可以安上方柄？哪有異路人能攜手同行？我委屈著自己的心志，壓抑著自己的情感，暫且忍痛把譴責和恥辱一起擔承。保持清白之志而死于忠貞之節，本為歷代圣賢所稱贊。

我后悔當初沒有看清道路，長久地站立之后我將回去了。駕轉車子以返回原路，趁走上迷途還不遠。讓我的馬車在蘭皋慢行，跑到椒丘暫且在那里停息。進仕于朝廷不被容納反遭罪，隱退后再穿上我從前的衣服。

縫制荷葉做上衣，綴集荷花做下裳。世人不了解我也就這樣罷了，只要我的內心真正芳潔。戴上岌岌的高冠，佩上長長的帶子。芳香光澤混雜在污垢中，唯獨潔白光明的內質還沒有缺損。急急回頭眺望，將游觀四面遙遠的地方。佩上眾多裝飾，香氣濃郁更加顯著。人民各有自己所喜愛的，我獨愛好修飾習以為常。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改變，難道我的志向會因受挫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