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后催租行》全詩閱讀答案|原文翻譯|注釋|賞析
范成大
老父田荒秋雨里,舊時高岸今江水。
傭耕猶自抱長饑,的知無力輸租米。
自從鄉官新上來,黃紙放盡白紙催。
賣衣得錢都納卻,病骨雖寒聊免縛。
去年衣盡到家口,大女臨歧兩分首。
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復驅將換升斗。
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
這首詩是作者早期的作品。范成大二十九歲時中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以后出任徽州司戶參軍。徽州的治所在今新安江上游的安徽歙縣。詩就是在任內寫的。當時,作者大概三十幾歲。在此之前,他已寫過一首《催租行》,現在再寫一首同類題材的詩,所以稱《后催租行》。
這首詩描寫當時農民在官府苛重租稅下的悲慘情狀,其真切、沉痛的程度,大大超過了以前作者赴試杭州時,自謂“效王建”而作的《樂神曲》、《繅絲行》、《田家留客行》、《催租行》四首,成為他反映南宋時代農民苦難生活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詩取數句一換韻的七言歌行體,客觀地敘述一位老農一家的遭遇,詩人自己不出場,也不加評議。這是學習樂府民歌傳統的表現方法。先用仄聲韻四句交代這位老農當時的處境。秋霖成澇,昔日的高岸,如今全被淹沒,成為洋洋的江水了;老農的田也因之而荒廢。生計所迫,只好去替人家傭耕幫工。即便如此,仍掙不到一口飽飯,哪里還有能力去交米納租呢!“抱長饑”,表明非偶爾挨餓,所以承以“的知”二字。的,的的確確之謂也。既然遭逢嚴重災害,官府若計及民生,該當蠲免租稅,開倉賑濟才是。事實卻不然,他們只知搜刮,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這里提出有無能力“輸租米”來,正因為下文說的便是這件事,亦即所謂“點題”。而寫催租之前,先說受澇,正為了能更深刻地表現主題——苛政猛于虎。
接著便寫催租和納租。納租,先說賣掉衣服,至于賣女,情況當然更嚴重得多,這再留待下一步說,可見行文有層次。“自從”以下四句,兩句一換韻,先平后仄,內容上也是兩句說鄉官,兩句說老農。“鄉官新上來”就是鄉官新上任。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喜歡顯示自己的吏治本領,以邀功于上司。在催收租賦上,最是關鍵,哪怕遇上災情,也不肯寬容。這就是白居易說的“長吏明知不申破,急斂暴征求考課”(《杜陵叟》)。因為能否收齊田賦是考核地方官成績的標準。“黃紙”是指朝廷蠲免租賦的詔令,它是寫在淡黃竹紙上的;“白紙”是指地方官自己出的仍要交田賦的命令。黃紙放(免),白紙催,農民虛受皇帝“蠲免恩”的現象,當時是極為普遍的。這不但因為地方官吏從催租中能獲私利,“亦以在上之意,吝于與而嚴于取也”(宋代胡寅語)。可見,朝廷的所謂“憂民”、“恩免”,都屬虛偽。地方官吏早已摸透了最高統治者的這種心思,知道那些黃紙詔書,只不過是裝裝門面的空文,是毋須認真執行的。“抱長饑”的老農,既不得免租,就只好“賣衣”了。“賣衣得錢都納卻”,錢全用于交租了;這樣,挨餓之外,又得挨凍。本已年老多“病”,加之“寒”氣透“骨”,教他如何忍受!但詩人在敘述時卻故意用一“雖”字,用一“聊”字,以放緩筆調說,冷雖冷,但總算還好,還暫時未被縛送到衙門去治罪,受鞭笞之苦。又寫出官府在農民的眼里,比饑寒、病痛更為可怕。層層敘來,步步深入,讓讀者感受到老農在為生存而絕望地掙扎。
下面轉入寫賣女,就進入了高潮。老農有三個女兒,為了交納租賦,每年得賣掉一個。先是大女兒:“去年衣盡到家口,大女臨歧兩分首。”“衣盡”承上而說,連御寒不可缺少的衣服都賣完了,家里凡可換錢的東西如箱籠桌椅等等都用于納租,自不必再說。物已賣盡,就輪到賣家口。這樣,大女兒就跟家人分手了。“臨歧”,在歧路上;歧,岔路,引申為分離之處。“分首”,分頭;分手,各自去尋找活路。接著輪到次女:“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復驅將換升斗。”已經請媒人提過了親事。光看上句,似乎沒有什么不好,但下句說的卻是她也要像她姐姐那樣,以身子去換取少量的米了。可知這并非是通常的婚姻,而是賣給人家去當婢妾之類。稱之為媒人,實則就是買賣的中間人。這是迫不得已,做女兒的自然更不愿意。所以說“驅將”,趕了她去;將,語助詞。而用“亦復”二字,連接“去年”、“今年”,在意義上互為補充:情況一樣,都是賣家口,換升斗,以納租賦。這樣,就很自然地、合乎邏輯地、然而又出乎人們意料地結出了詩意最精彩的最后兩句:“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苦”,是甚、兇的意思。明年催租再厲害,我也有辦法對付了——把小女兒也賣掉就是。
唐宋詩文中反映賦斂之毒的作品不少。當時,農民被無休止的征求弄得家破人亡、賣兒鬻女的現象相當普遍。對這些現實無所聞知,不能動心,固然寫不出好詩來;但僅有見聞,有同情心,而沒有作詩的才能,也無濟于事。一戶農家賣掉三個女兒交租是夠慘的了。但不妨站在作詩者的立場設想一下,倘不采用范成大的構思,也就是說換一種別的方式來表達,是否也可以呢?能否也收到同樣感人的藝術效果呢?這恐怕是件不大容易的事。別的且不說,詩的結尾,可能有更好的處理方案嗎?在白居易,也許就自己出面大聲疾呼了。比如他的《紅線毯》詩就說:“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但這種方式用于此詩是否合適呢?白居易慣于熱諷,范成大長于冷嘲。熱諷能直接表現詩人主觀上的強烈愛憎,冷嘲則寓熱于冷,在表現上更多含蓄蘊藏,給人以藝術上的滿足。此詩的藝術感染力,正凝聚于帶冷嘲性質的最后兩句中。
題為“催租”,作者卻并不直接表現如何“催”,而全寫如何“納”,而那種“納”,正是“催”的結果;題意是通過反射完成的。詩為同情農家苦而作,但作者不僅沒有直接說一句同情的話,連字面上也吝于說苦,倒是用些“聊免”、“不怕”之類字眼。冷言反語,十分真切地再現了這位老農飽嘗痛苦、積憤在心的語氣聲口。詩的用韻也與內容緊緊配合,韻隨義轉。賣女六句,總以為同韻到底,誰知末兩句“女”、“苦”又轉一韻,給人以意外的感覺,而詩意與語調也正于結處陡變。形式服務于內容,所以取得了極好的藝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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