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 殊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
二十四節氣,春分連接清明——這正是一年春光最堪留戀的時節。春已中分,新燕將至,此時恰值社日也將到來,古人稱燕子為社燕,以為它常是春社來,秋社去。詞人所說的新社,指的即是春社了。那時每年有春秋兩個社日,而尤重春社,鄰里大聚會,來行祀社(大地之神也)之禮,酒食分餐,賽會騰歡,極一時一地之盛。閨中少女,也“放”了“假”,正所謂“問知社日停針線”,連女紅也是可以放下的,呼姊喚妹,許可門外游觀。詞篇開頭一句,其精神全在于此。
我們的民族“花歷”,又有二十四番花信風,自小寒至谷雨,每五日為一花信,每節應三信有三芳開放;按春分節的三信,正是海棠花、梨花、木蘭花。梨花落后,清明在望。詞人寫時序風物,一絲不走。當此季節,氣息芳潤,池畔苔生鮮翠,林叢鸝囀清音。——春光已是苒苒而近晚了,神情更在言外。清明的花信三番又應在何處?那就是桐花、麥花與柳花。——所以詞人接著寫的就是“日長——飛絮”。古有句云:“落盡海棠飛盡絮,困人天氣日初長”,可以合看。文學評論家于此必曰:寫景,寫景;狀物,狀物! 而不知時序推遷,光風流轉,觸人思緒之閑情婉致也。
當此良辰佳節之際,則有二少女,出現于詞人筆下,言動于吾人目前:在采桑的路上,她們正好遇著;一見面,西鄰女就問東鄰女:“你怎么今天這么高興?——夜里做了什么好夢了吧?快告訴人聽聽!……”東鄰女笑道:“莫胡說! 人們剛才和她們斗草來著,得了彩頭呢!”
“笑從雙臉生”五字,再難另找一句更好的寫少女笑吟吟的句子來替換。何謂雙臉?蓋臉本從眼際得義,而非后人混指“嘴巴”也。故此詞之美,美在情景,其用筆,明麗清婉,秀潤無倫,而別無奇特可尋之跡;迨至末句,收足全篇,神理盡出,此雖非奇,豈為常筆?天時人事,物態心情,全歸于一切。若無神力,能到此境乎?
古代詞曲,寫婦女者多;寫少女者少。寫少女而似此明快活潑、天真純潔者更少。然而,不知緣何,我讀大晏的“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不自禁地聯想到老杜的“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它們之間,分明存在著共鳴之點。此豈為寫景而設乎?我則以為正用景光以傳心緒。其間隱隱約約,有一種寂寞難言之感,而此寂寞感,古來詩人無不有之,蓋亦時代之問題,人生之大事,本非語言文字間可了,而又不得不一抒寫,其為無可如何之意,灼然可見,但老杜為托之于丞相祠堂,大晏則移之于女郎芳徑耳。倘若依此而言,上文才說的明快活潑云云,竟是只見它一個方面,究其真際,也是深深隱藏著復雜的情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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