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
〔正宮·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 頃刻間游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
〔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耍孩兒〕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愿,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圣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二煞〕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綿,免著我尸骸現;要什么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
〔煞尾〕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愿明題遍。(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
《竇娥冤》第三折是全劇的高潮。前二折寫竇娥由童養媳到寡婦到被人陷害、成為死囚的悲慘命運,在這個過程中,她是一個順從命運的弱女子,到張驢兒逼婚時,才開始反抗。到第三折,當她被推上刑場,即將經受她生命中最后也是最大一次災難時,她的反抗終于強烈地爆發出來了。以此為契機,關漢卿寫出了一個震撼人心的戲劇場面。前二折時間跨度大,寫了竇娥由七歲到二十歲共十三年的命運變遷,這一折卻只寫一個短時間的事件——法場問斬。中國戲曲創作中有講究重點突出的傳統,所謂“傳中緊要處,須重著精神,極力發揮使透”(王驥德《曲律》),這種傳統正是從關漢卿這樣的作家那里開始的。如果作為折子戲,《竇娥冤》第三折又是后代“法場”戲的藍本。
這一折的開始,監斬官吩咐把住巷口,斷絕行人;鼓三通,鑼三下;披枷帶鎖的竇娥,被揮旗提刀的劊子手押著上場,戲劇氛圍突然緊張,竇娥唱第一支〔端正好〕曲,把氣氛轉向高亢,她勇敢而憤慨地抨擊了“王法”、“刑憲”和“皇天后土”:“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緊接著的〔滾繡球〕曲又將悲憤情緒和反抗精神匯成排山倒海的巨瀾,狂怒地沖向在封建社會里被認為是神圣威嚴、至高無上的天地日月鬼神。“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明代朱權說元曲中有“不諱體”,其主要特點是“字句皆無忌憚”。這〔滾繡球〕曲可算得是最無忌憚的吶喊與控訴,它指向了“永命之本”的天與地,也即所謂“皇天后土”,她指責它們混淆了惡(盜跖,春秋時著名的“盜”,名跖)與善(顏淵,孔子弟子),實際上表現了對封建秩序的懷疑。這就將作品提到一個新的思想高度,竇娥形象深化了的典型意義也正在這里。
〔滾繡球〕曲的格式通常為十一句,前四句和后四句句法相同,清代李玉《北詞廣正譜》說是分前后兩節,后一節實是將前一節重做一遍,所以叫“滾繡球”,他所說的前后兩節,實際指的是前四句和后四句。這種形式要求前節的第四句在連結前后兩節上起類似詞中“過片”即過渡的作用,然而有些元劇作家并不注意,因此寫來就顯得呆板。關漢卿此曲第四句“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卻和下文“為善的”和“造惡的”起著一種過渡作用,在句法上重復之際,曲義上卻是轉接之時,這正是當行雜劇作家的長技。〔滾繡球〕曲的第九、十句一般都要對仗,本曲對得自然、渾成,不雕琢,不斧鑿,恰似掉臂而出,飛行自在,因為臨近曲尾,在文意上要結束全曲所表達的情緒,“何為地”“枉做天”正是把悲憤情緒推到了頂端。但卻也為最后一句的寫法帶來了困難,〔滾繡球〕曲末句的文意,常常是前兩句對句的延續和作結,并不轉意,如關漢卿另一作品《西蜀夢》第四折中第一支〔滾繡球〕最后三句作:“咱人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壯志難酬!”《單刀會》第二折第四支〔滾繡球〕最后三句作:“瞅一瞅混天塵土橋先斷,喝一聲拍岸驚濤水逆流,這一伙怎肯干休!”對句是形容張飛喝斷當陽橋,“這一伙”卻又包括整支曲文中說到的黃漢升、趙子龍和馬孟起,所以這末句不僅是結上兩句,而是結全曲。《竇娥冤》中這支曲的末句卻有轉意,由控訴天地轉向悲哀自身,“哎,只落得兩淚漣漣”。這一哭叫,表面上看似把全曲的磅礴之氣降了下來,怨天恨地的結果是無可奈何,但卻又切合竇娥作為一個被迫害的弱女子的實際,而且,這一哭叫,在無可奈何當中,包含著強烈的怨氣。一張一弛,張中充滿恨,弛中含有怨,其藝術效果是統一的。這又是當行雜劇作家的一種長技。
在〔滾繡球〕曲以后,戲劇氣氛陡然一轉,描寫婆媳見面,法場訣別,低回泣訴,敦拖嗚咽。嗣后,戲劇場面又轉入第三個階段,竇娥臨死前發出三樁誓愿:血不濺地、六月飛雪和大旱三年。〔耍孩兒〕〔二煞〕和〔一煞〕三支曲分別表達了她的三個誓愿。這三支曲屬般涉調,而本折采用正宮,這種現象叫做“借宮”,出自音律上的用心,使聲調有所變換和起伏。這三支曲和末章〔煞尾〕都用生機活潑的口語,寫來似行云流水,舒爽曉暢。“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綿”,這樣的曲文更似噴泉激涌,氣勢飛騰。在某種程度上說,曲律的規定和限制也相當地嚴格,能夠把曲文寫得靈動飛揚,同時又如脫口而出,這需要深厚的功力,這比以詞繩曲,也就是襲用詞的意境和寫作手法來寫曲,要困難得多,所以王國維說:“關漢卿一空倚傍,自鑄偉詞,而其言曲盡人情,字字本色,故當為元人第一。”(《宋元戲曲考》)
對于竇娥的三樁誓愿,常有用藝術上的浪漫主義手法來作解釋的,這當然是對的。但又可視為我國傳統中“天人感應”觀的一種反映。《元史》中的《王惲傳》和《鄧文原傳》都有民間有冤獄,就出現久旱不雨的記載,元人文集、奏章和筆記中有關天變與人事相應的記載,不可勝數,說明這是一種傳統的觀念。在這以前,宋代著名理學家程頤有一種說法:“匠夫至誠感天地,固有此理,如鄒衍之說太甚。只是盛夏感而寒栗則有之,理外之事則無。如變夏為冬,降霜雪,則無此理。”(《遺書》卷十五)竇娥所唱“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綿”,恰像是對程頤上述那番話的回答。竇娥還用了“東海孝婦”的故事說明并非“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傳說漢東海郡有孝婦被郡守枉判死刑,該郡大旱三年。后冤獄昭雪,天立降大雨。(見《漢書·于定國傳》)竇娥這一愿望也得到了回答。這回答不是屬于事理邏輯,而是深化了的感情邏輯。關漢卿的這些描寫在深層意義上也已突破了“天人感應”的觀點,它們為作家對黑暗勢力的憤懣、抗議所充實,成為強烈的對正義呼喚的感情依托,化為一種復仇愿望的象征,一種揭露和譴責的深沉力量。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竇娥誓愿六月飛雪,不僅要求證明她的冤屈,還要求“免著我尸骸現”,白雪葬身,勝過埋在古陌荒阡,這同不要血灑紅塵一樣,表示了對那個污濁社會的最后決裂,也表現了她品格的高潔。
〔注〕萇弘化碧:傳說周朝的忠臣萇弘死后,他的血化為美石;碧,指美石。望帝啼鵑:望帝,即杜宇,周末蜀主,傳說他死后化為鳥,名杜鵑,日夜悲啼。鄒衍:燕惠王臣,被人陷害入獄,對天大哭,時逢夏令,天卻為之下霜。素車白馬:古時送葬,乘坐素車白馬,這里“素車白馬”,意謂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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