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滂
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
斷雨殘云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在《東堂詞》中,這是最為膾炙人口的一首。周《清波雜志》云:“元祐間,罷杭州法曹,至富陽,所作贈別也。因是受知東坡。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何酷似少游也。”說它含情宛轉神似秦郎,是對的。說毛滂因此受知于東坡,則是傳聞失實。東坡兄弟與滂父毛維瞻交誼篤好,識毛滂于少年。東坡在出知杭州以前,就曾以“文章典麗可備著述”舉薦毛滂,怎么會至有此詞才獲知呢?不過此詞由于周的渲染,更為人們所樂道,可說是一個幸運的誤會。
這首詞是毛滂青春戀情的真實記錄。情人訣別,后會無期,送一程,再送一程吧。從杭州直送到百里之遙的富陽。然而這黯然銷魂的別離還是不可避免地到來了。令人心碎的帷幕就從此拉開。“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掛滿淚珠的臉頰猶如帶露的花朵,顰蹙的黛眉像遠山一抹。一幅嬌憐痛惜的模樣,經過妙筆的模寫,就這樣呈現在我們的面前了。它同周圍的景色化成一片,構成一種凄麗哀惋的色調,一上來就緊緊抓住讀者的心弦。白居易的“梨花一枝春帶雨”(《長恨歌》),張泌的“黛眉愁聚春碧”(《思越人》),為此二句所本。然卻用得脫化無痕,形神兼勝,真是色繪高手。“此恨”句,說明離愁對于雙方是同樣的沉重。要知道兩人的地位是不同的。一個是宦游四海的貴胄公子,一個則是淪落風塵的煙花女郎。但是地位的懸殊并沒有阻止他們傾心相愛。他們熱戀著,共同承受著離恨的折磨。當然,他們也知道這種戀情是難以維持的。今番解手,就要相見無期了。所以這次分離,多半成了長別。這怎能不令人柔腸寸斷呢?“更無言語空相覷”一句,純乎寫情,有直指奔心的力量。語已盡,淚已枯,無聲的飲泣往往比呼天搶地的號啕更加沉痛。“空相覷”三字反映出一種木然相對的絕望的悲哀。語樸而情摯,傳神之極筆也。
下片“斷雨”二句,寫景色之荒殘。零零落落的雨點,澌滅著的殘云,與離人的心境正相印合。這是一層意思。另外,還有一層雙關之意。宋玉《高唐賦》有“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之語,即后人所謂神女生涯也。毛滂兼取此意來形容他與瓊芳的戀情。而這種殘云斷雨的凄涼景象,不也象征著這段露水姻緣已經行將結束了嗎。從此以后,只剩下岑寂的相思來折磨著這一對再見無期的離人了。結拍兩句,設想別后的思念,付斷魂于潮水。情景交融,綿綿無盡,可說是極悱惻纏綿之能事了。
從藝術風格來講,這首詞與一般鏤刻藻繪的別情之作不同,它是以淺近之語傳秾至之情而獨擅勝場的。愁眉淚頰,斷雨殘云,本是尋常物態,可是一經作者感情之醞釀融注,便含情吐媚,搖蕩人心。沈際飛云:“第一個相別情態,一筆描來,不可思議”,就在于其以真情出至語,自然而然,遂成妙詣,非小慧詞人饾饤垛砌者所可比也。
浮生擾擾,歲月如流,多少年過去了。當重經富陽時,少年情事仍深深地激動著這位衰暮的詞人。在一首《菩薩蠻》里他這樣寫道:“春潮曾送離魂去,春山曾見傷離處。老去不堪愁,憑闌看水流。”青春的戀情,沒齒不忘。正是這種真誠,才賦予這首詞以異樣的光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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