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這一篇千古絕唱,永遠照映著中華民族的吟壇聲苑。打開一部詞史,我們的詩心首先為它所震蕩,為之沉思翹首,為之驚魂動魄。
然而,它只是一曲四十六字的小令。通篇亦無幽巖跨豹之奇情、碧海掣鯨之壯采,只見他寥寥數(shù)筆,微微唱嘆,卻不知是所因何故,竟會發(fā)生如此巨大的藝術(shù)力量!每一循吟,重深此感,以為這真是一個絕大的文學奇跡。含咀英華,攬結(jié)秀實,正宜潛心涵詠,用志覃研。
第一韻,三字短句。萬籟俱寂、玉漏沉沉,忽有一縷簫聲,采入耳際。那簫聲,雖與笛韻同出瘦竹一枝,卻與彼之嘹亮飄揚迥異其致,只聞幽幽咽咽,輕緒柔絲,珠喉細語,無以過之,莫能名其美,無以傳其境。復(fù)如曲折泉流,冰灘阻澀,斷續(xù)不居,隱顯如泣,一個咽字,已傳盡了這一枝簫的神韻。
第二韻,七字長句。秦娥者誰?猶越艷吳娃,人以地分也。揚雄《方言》:“娥、,好也。秦曰娥。”必秦地之女流,可當此一娥字,易地易字,兩失諧調(diào),此又吾夏漢字組列規(guī)律法則之神奇,學者所當措意。
秦娥之居,自為秦樓——此何待言,翻成詞廢?蓋以詩的“音組”以讀之,必須是“秦娥——夢斷——秦樓——月”,而自詞章學之角度以求之,則分明又是“秦娥夢——秦樓月”,雙行并舉,中間特以一“斷”字為之綰聯(lián),別成妙理。而必如是讀,方覺兩個秦字,重疊于唇齒之間(本音cín,齒音,即劇曲中之“尖字”;讀作qín者失其美矣),更呈異響。若昧乎此,即有出而責備古代詞人:何用如此笨伯,而重復(fù)一個“毫無必要”的“秦”字?輕薄為文,以哂作者,古今一嘅,蓋由不明曲詞乃音學聲家之事,倘假常人以“修改”之權(quán),“潤色”之職,勢必揮大筆而涂去第二“秦”字,而濃墨書曰:“秦娥夢斷‘高’樓月”了!
夢斷者何?猶言夢醒,人而知之。但在此處,“斷”字神情,與“醒”大異,與“夢回”、“夢覺”、“夢闌”亦總不相同。何者?醒也,回也,覺也,闌也,都是蘧蘧眠足,自然夢止,乃是最泛常、極普通的事情與語言。“斷”即不然,分明有忽然驚覺、猝然張目之意態(tài)在焉。循是此言,“斷”字乃非輕下。詞人筆致,由選字之錚錚,知寄情之忒忒。
簫聲幽咽之下,接以夢斷——則夢為簫斷耶?以事言,此為常理;以文言,斯即凡筆。如此解詞,總是一層“邏輯”意障,橫亙胸中,難得超脫。簫之與夢,關(guān)系自存,然未必如常情凡筆所推。吾人于此,宜知想象:當秦娥之夢,猝猝驚斷,方其悵然追捕斷夢之間,忽有靈簫,娓娓來耳根,兩相激發(fā),更助迷惘,似續(xù)斷夢——適相會也,非相忤也。大詩人東坡不嘗云乎:“客有吹洞簫者,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其聲嗚嗚,不絕如縷。”此真不啻為吾人理解此篇的一個絕好注腳。四個“如”字,既得“咽”字之神,復(fù)傳秦娥之心矣。
簫宜靜夜,尤宜月夜。“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言之最審。故當秦娥夢斷,張目追尋,惟見滿樓月色,皎然照人。而當此際,乃適逢吹簫人送來怨曲。其難為懷,為復(fù)何若!
簫聲怨咽,已不堪聞——然尤不似素月凝霜,不堪多對。“寂寞起來搴繡幌,月明正在梨花上”。寂寞之懷,既激于怨簫,更愁于明月,于此,詞人乃復(fù)再疊第三個“秦”字,而加重此——“秦樓月”之力量!煉響凝輝,皆來傳映秦娥心境。而由此三字疊句,遂又過入另一天地。
秦樓人月,相對不眠,月正凄迷,人猶悵惘,夢中之情,眼前之境,交相引惹。灞陵泣別,柳色青青,歷歲經(jīng)年,又逢此際。閨中少婦,本不知愁,一登翠樓,心驚碧柳,于是悔覓封侯,風煙萬里,此時百感,齊上心頭。可知簫也,夢也,月也,柳也,皆為此情而生,此境而設(shè)——四者一也。
春柳為送別之時,秋月乃望歸之候。自春徂秋,已經(jīng)幾度;茲復(fù)清秋素節(jié),更盼歸期有訊。都人士女,每值重陽九日,登樂游原以為觀賞。身在高原,四眺無際。向西一望,咸陽古道,直接長安,送客迎賓,車馬絡(luò)繹;此中宜有驛使,傳遞佳音——然而自晨及昏,了無影響,音塵斷絕,延竚空勞——命局定矣,人未歸也。
至“音塵絕”三字,直如雷霆震聳!“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仿佛似之。音塵絕,心命絕,筆墨絕,而偏于此三字,重疊短句一韻,山崩而地坼,風變而日銷。必具千鈞力,出此三字聲。
音塵已絕,早即知之,非獨一日一時也,而年年柳色,夜夜月光,總來織夢;今日登原,再證此“絕”。行將離去,所獲者何?立一向之西風,沐滿川之落照,而入我目者,獨有漢家陵闕,蒼蒼莽莽,巍然而在。當此之際,乃覺凝時空于一點,混悲歡于百端,由秦娥一人一時之情,驟然升華而為吾國千秋萬古之心。蓋自秦漢以逮隋唐,山河締造,此地之崇陵,已非復(fù)帝王個人之葬所,乃民族全體之碑記也。良人不歸,漢陵長在,詞筆至此,簫也,夢也,月也,柳也,遂皆退居于次位,吾人所感,乃極闊大,極崇偉,極悲壯!四十六字小令之所以獨冠詞史、成為千古絕唱者在此,為一大文學奇跡者亦在此。
向來評此詞者,謂為悲壯,是也。而又謂為衰颯,則非也。若衰颯矣,尚何悲壯之可云?二者不可混同。夫小令何以能悲壯?以其有偉大悲劇之質(zhì)素在,唯偉大悲劇能喚起吾人之悲壯感,崇高感,而又包含人生哲理與命運感。見西風殘照字樣,即認定為衰颯,何其皮相——蓋不識悲劇文學真諦之故。
論者又謂此詞“破碎”,似“連綴”而成,一時乍見,竟莫知其意何居,云云。此則只見其筆筆變換,筆筆重起,遂生錯覺,而不識其潛氣內(nèi)轉(zhuǎn),脈絡(luò)井然。全篇兩片,一春柔,一秋肅;一婉麗,一豪曠;一以“秦樓月”為眼,一以“音塵絕”為目——以“傷別”為關(guān)紐,以“灞陵傷別”、“漢家陵闕”家國之感為兩處結(jié)穴。豈是破碎連綴之無章法、無意度之漫然閑筆乎?故學文第一不可見淺識陋。
此詞句句自然,而字字錘煉,沉聲切響,擲地真作金石聲。而抑揚頓挫,法度森然,無一字荒率空浮,無一處逞才使氣。以是而言,設(shè)為太白之作,毋寧認是少陵之筆。其風格誠五代花間未見,亦非歌席諸曲之所能擬望,已開宋代詞家格調(diào)。
凡填此詞,上下片兩煞拍四字句之首字,必用去聲,方為合律,方能起調(diào)——如“漢”家“灞”陵是,其聲如巨石渾金,斤兩奇重;一用平聲,音樂之美全失,后世知此理者寥寥,學詞不知審音,精彩迷其大半矣。
上一篇:李重元《憶王孫·春詞》原文,翻譯,賞析
下一篇:白居易《憶江南》原文,翻譯,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