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北宋,仁宗即位之后,國家逐漸形成積弱積貧之勢,表面上一片升平,實際上危機四伏,而文風、詞風仍在沿襲著晚唐、五代的余習發展。有遠見的政治家、文學家都已覺察到問題的嚴重性,“慶歷新政”和古文運動先后發生在這個時期,不是偶然現象,而是當時政治現實、社會現實的客觀要求。在詞的方面,豪放詞開始興起,一變低沉婉轉之調,而為慷慨雄放之聲,把有關國家、社會的重大問題反映到詞里。范仲淹的《漁家傲》可算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范仲淹在仁宗康定元年(1040)八月,任陜西經略安撫副使兼知延州(治所在今陜西延安),抗擊西夏。慶歷元年(1041)四月調知耀州(治所在今陜西耀縣)。他的《漁家傲》詞即作于這個時期。據宋人魏泰《東軒筆錄》說,范仲淹守邊時,作《漁家傲》歌數闋,皆以“塞下秋來”為首句,頗述邊鎮之勞苦,歐陽修嘗稱為“窮塞主”之詞云云。現在只剩下了這一首。
上闋著重寫景。起句“塞下秋來風景異”,“塞下”點明了延州的所在區域。當時延州為西北邊地,是防止西夏進攻的軍事重鎮,故稱“塞下”。“秋來”,點明了季節。“風景異”,概括地寫出了延州秋季和內地大不相同的風光。范仲淹是蘇州人,他對這個地方的季節變換,遠較北人敏感,故用一個“異”字概括,這中間含有驚異之意。怎樣不同呢?“衡陽雁去無留意”。雁是候鳥,每逢秋季,北方的雁即飛向南方避寒。古代傳說,雁南飛,到衡陽即止,衡山的回雁峰即因此而得名,所以王勃說:“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滕王閣序》)。詞里的“衡陽雁去”也從這個傳說而來。“無留意”是說這里的雁到了秋季即向南展翅奮飛,毫無留戀之意,反映了這個地區到了秋天,寒風蕭瑟,滿目荒涼。反過來說,這個地區秋天的荒涼景象,盡括在雁“無留意”三字之中,顯得筆力遒勁。下邊續寫延州傍晚時分的戰地景象:“四面邊聲連角起”。所謂“邊聲”,如《文選》載李陵《答蘇武書》所云:“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是總指一切帶有邊地特色的聲響。這種聲音隨著軍中的號角聲而起,形成了濃厚的悲涼氣氛,為下片的抒情蓄勢。“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上句寫延州周圍環境,它處在層層山嶺的環抱之中;下句牽挽到對西夏的軍事斗爭。“長煙落日”,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唐代大詩人王維的名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寫出了塞外的壯闊風光。而在“長煙落日”之后,緊綴以“孤城閉”三字,氣象便不相同。千嶂、孤城、長煙、落日,這是所見;邊聲、號角聲,這是所聞。把所見所聞諸現象連綴起來,展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幅充滿肅殺之氣的戰地風光畫面,特別值得玩味的是“孤城閉”三字,它隱隱地透露宋朝不利的軍事形勢。為什么會造成這種形勢呢?
原來宋朝從建立之后,就采取重內輕外政策,對內加緊控制,把禁軍分駐全國各地,而在邊疆上長期放棄警戒,武備松弛。寶元元年(1038)西夏元昊稱帝,宋廷調兵遣將,揚聲討伐,而事起倉卒,將不知兵,兵不知戰,以致每戰輒敗。范仲淹移知延州,可以說是“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他到任后,一方面加強軍隊訓練,一方面在延州周圍構筑防御工事,始終居于守勢,不敢輕易出擊,延州局勢才暫時穩定下來,就整個形勢來說,延州仍處于孤立狀態。所以“孤城閉”三字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軍事態勢,反映出宋朝守軍力量是很薄弱的,作為指揮部所在地的城門,太陽一落就關閉起來,表現了形勢的嚴重性。這一句就為下片的抒情作了鋪墊。
下闋著重抒情。起句“濁酒一杯家萬里”,這是詞人的自抒懷抱。他身負重任,防守危城,天長日久,難免起鄉關之思。這“一杯”與“萬里”之間形成了懸殊的對比,也就是說,一杯濁酒,銷不了濃重的鄉愁,造語雄渾有力。鄉愁由何而來呢?“燕然未勒歸無計”,這句是用典。燕然,山名,即杭愛山,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境內。漢和帝永元元年(89),竇憲大破北匈奴,窮追北單于,曾登此山,“刻石勒功而還”(《后漢書·和帝紀》)。詞意是說,戰爭沒有取得勝利,還鄉之計是無從談起的,然而要取得勝利,又談何容易!“羌管悠悠霜滿地”,寫夜景,在時間上是“長煙落日”的延續。羌管,即羌笛,是出自古代西部羌族的一種樂器,它所發的是凄切之聲,唐代邊塞詩里經常提到它。如王之渙《涼州曲》“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軍置酒宴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等,皆為人所熟知。深夜里傳來了抑揚的羌笛聲,大地上鋪滿了秋霜。耳所聞的、目所睹的都給人以凄清、悲涼之感。如果深夜里安然熟睡,是聽不到、也看不到的。這就逗出了下句:“人不寐”,補敘上句,表明自己徹夜未眠,徘徊于庭。“將軍白發征夫淚”,由自己而及征夫,總收全詞。將軍(詞人自己)為什么通宵不眠,發為之白?很明顯,是“燕然未勒歸無計”造成的;征夫為什么會落淚?是出于同樣原因。他們和將軍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既希望取得偉大勝利,而戰局長期沒有進展,又難免思念家鄉,妻子兒女魂牽夢繞。愛國激情,濃重鄉思,兼而有之,構成了他們復雜而又矛盾的情緒。將軍與征夫的矛盾情緒通過全詞景物的描寫,氣氛的渲染,婉曲地傳達出來,情調蒼涼而悲壯,和婉約詞的風格完全不同。
這首詞,有人說是“表現了作者的英雄氣概和戰士們生活的艱苦性”,這只是表面看法,其實它是對宋王朝重內輕外、消極防御政策所造成的嚴重后果形象的概括與反映,這是唐代一般的邊塞詩所難以比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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