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折廷爭 事與愿違
——王陵和陸遜
西漢人王陵和三國東吳人陸遜都官居高位,王陵在太后呂雉臨朝稱制時期做過右丞相,陸遜則是東吳大帝孫權麾下的丞相、大將軍,兩位不同時代的丞相都以面折廷爭聞名于世。而他們所做出的選擇,又決定了他們的人生悲劇。
王陵和漢高祖劉邦同為沛人,王陵年長于劉邦且家境殷實,是當地有名的富豪,史稱“高祖微時兄事陵”。王陵和劉邦的這種特殊關系,決定了他后來的人生走向。秦末天下大亂,群雄逐鹿,劉邦捷足先登,率先攻入咸陽,為天下所矚目,王陵聚集了數千人,獨樹一幟,活動在南陽一帶,卻“不肯從沛公”。
到了楚漢相爭愈演愈烈之際,王陵便成了劉邦和項羽都想要拉攏的對象。劉邦搶先派人到王陵那里做工作,王陵便歸順了劉邦。項羽見狀,立馬派人把王陵的母親“請”到軍中。王陵聽說母親被項羽所虜,心下焦急,立刻派使者前往項羽軍中探視。使者到來后,項羽讓王陵的母親坐在上首,一同接見,意圖通過老人之口招降王陵。王母借私下相送使者的機會,含著眼淚說道:“愿為老妾語陵,善事漢王。漢王是個忠厚長者,不要因為老身困在楚軍中而懷有二心。老身這就以死來送使者。”然后從衛士的身上拔出劍來,刎頸自盡了。項羽頓時怒火中燒,下令將王母的尸體扔到大鍋里烹煮,以此來發泄憤怒。
母親的慘死和項羽的殘暴,將王陵徹底逼到了劉邦陣營。此后,王陵在楚漢之爭中披堅執銳,沖鋒陷陣,為劉邦爭奪天下建立了汗馬功勞。天下底定、西漢王朝建立后,高祖劉邦在大封功臣時,卻對王陵當初無意投靠漢軍耿耿于懷,有意把王陵排在后面,封為安國侯。
高祖雖然對王陵有成見,卻認為王陵具有丞相之才。劉邦臨終前,向呂雉交待說,相國蕭何死后可以讓曹參繼任丞相,曹參死后可以讓王陵接任,但“王陵少戇,陳平可以助之”。因為王陵為人正直,頗有人望,與劉邦有心結,又有劉邦的臨終囑咐在前,故而在曹參死后,臨朝稱制的太后呂雉便讓他做了右丞相,想一次拉攏他成為自己的心腹。不久,權欲熏心的呂雉便想改變劉邦在世時立下的規矩,分封自己娘家的兄弟子侄為王。于是,丞相王陵便面臨著一次不得不選邊站的艱難抉擇。
陵為人少文任氣,好直言。為右丞相二歲,惠帝崩。高后欲立諸呂為王,問陵。陵曰:“高皇帝刑白馬而盟曰:‘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今王呂氏,非約也。”太后不說。問左丞相平及絳侯周勃等,皆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稱制,欲王昆弟諸呂,無所不可。”太后喜。罷朝,陵讓平、勃曰:“始與高帝唼血而盟,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呂氏,諸君縱欲阿意背約,何面目見高帝于地下乎!”平曰:“于面折廷爭,臣不如君;全社稷,定劉氏后,君亦不如臣。”陵無以應之。于是呂太后欲廢陵,乃陽遷陵為帝太傅,實奪之相權。陵怒,謝病免,杜門竟不朝請,十年而薨。(《漢書·張陳王周傳第十》)
高祖劉邦委實具有知人之明,對王陵為人的憨厚剛直了然于胸。在強勢的臨朝稱制的太后呂雉面前,王陵的“戇”勁派上了用場。在忠誠而信守諾言的王陵看來,無論呂雉如何強勢專橫,也不能公然破壞先帝劉邦在世時立下的“白馬盟誓”,因而便不管不顧地廷爭面折,毫不妥協遷就。王陵因不肯茍從而令呂雉十分不悅,機智過人的左丞相陳平和太尉周勃卻沒有王陵那么“戇”,當即選擇了順從,而令太后呂雉大為欣喜。王陵責備陳平、周勃的言語,可謂是擊中要害,故而陳平、周勃只得承認“面折廷爭,臣不如君”。由于王陵在原則問題上徹底得罪了太后呂雉,故而馬上被罷免了右丞相一職,而改任沒有實權的太傅之職。因為自己沒有錯而被罷免閑置,一腔怨氣沒地方訴說,憨厚剛直的王陵便怒而“謝病免,杜門竟不朝請,十年而薨”。不難想見,王陵直到去世,胸中的怒氣也沒有平息下來。這股難以平息的怒氣,既有來自對太后呂雉肆無忌憚、公然踐踏“白馬盟誓”的憤怒,更有來自對同事陳平、周勃者流明哲保身、屈從于權勢的憤怒。如果太后呂雉在企圖分封諸呂為王時,不僅王陵強烈反對,而且陳平、周勃一干大小臣工紛紛支持王陵的主張,呂雉的野心怎么可能如愿以償呢?因為委曲求全的陳平、周勃在太后呂雉死后聯手誅除諸呂、重安漢室,對延續劉姓王朝居功至偉,故而后人多以此贊美陳平、周勃識時達務,譏笑王陵為人處世不知變通。殊不知,這種以成敗論英雄式的褒貶不僅包含了極大的認識上的錯誤,而且成為歷史上生活中屢見不鮮的見風使舵背信棄義者逃避譴責的遁詞。
陸遜是吳國歷史上的一個傳奇人物。在陸遜尚未成名的時候,孫權便看中了陸遜,并做主將兄長孫策的女兒嫁給了他。此后,陸遜在孫權麾下效命疆場,屢建奇勛。最有名的一是在建安二十四年(219年),輔佐呂蒙偷襲荊州,大獲成功。一是在黃初二年(221年),被孫權拜為大將后率軍抗擊蜀主劉備的大舉進攻,于次年大敗蜀軍,火燒連營七百里,取得了彝陵之戰的全勝。戎馬一生的劉備在經歷了彝陵慘敗后曾喟嘆:“吾乃為遜所折辱,豈非天邪?”一是在黃武七年(228年),率領大軍大破魏軍,曹魏主將大司馬曹休悔恨交加,竟至“疽發背死”。此役的完勝令陸遜的后人驕傲不已,陸遜之孫陸機為乃祖作《銘》曰:“魏大司馬曹休侵我北鄙,乃假公黃鉞,統御六師及中軍禁衛而攝行王事,主上執鞭,百司屈膝。”(《三國志·吳書·陸遜傳》裴松之注)
黃龍元年(229年),孫權稱帝后任命陸遜為大將軍、右都護。這年,孫權出巡建業,“留太子、皇子及尚書九官,征遜輔太子,并掌荊州及豫章三郡事,董督軍國”。等到遼東太守公孫淵背盟以后,孫權氣急敗壞,打算率軍親征。這時,陸遜上表,陳以利害,勸孫權以大局為重,保留實力,以圖規復中夏。孫權這才打消了御駕親征的念頭。陸遜的遠見卓識,由此可見一斑。
赤烏七年(244年),丞相顧雍病故后,孫權下詔,任命陸遜為丞相,一紙詔書將陸遜贊譽得無以復加:
朕以不德,應期踐運,王涂未一,奸究充路,夙夜戰懼,不遑鑒寐。惟君天資聰睿,明德顯融,統任上將,匡國彌難。夫有超世之功者,必應光大之寵;懷文物之大才者,必荷社稷之重。昔伊尹隆湯,呂尚翼周,內外之任,君實兼之。今以君為丞相,使使持節守太常傅常授印綬。君其茂昭明德,修乃懿績,敬服王命,綏靖四方。于乎!總司三事,以訓群寮,可不敬歟,君其勖之!其州牧都護領武昌事如故。
陸遜做了丞相以后,依舊坐鎮武昌。雖然身在外地,陸遜卻時刻關注著朝中大事,而其時東吳朝中最大的事體莫過于太子孫和與魯王孫霸爭寵。孫權所立的第一個太子孫登已于赤烏四年(241年)病故,第三子孫和在赤烏五年(242年)被立為太子,而孫權的第四子魯王孫霸恃寵而驕,與太子孫和鬧起了矛盾。
老成謀國的陸遜獲悉太子孫和與魯王孫霸爭寵后,沒有作壁上觀,深知茲事體大的陸遜一心想幫助大帝孫權處理好太子和皇子之間的關系。陸遜為此一連幾次上疏,陳說利害,提出建議:“太子正統,宜有磐石之固;魯王藩臣,當使寵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獲安。”因孫權沒有明確表態,陸遜又提出回京城面見主公,匡正得失。沒想到,孫權卻因此而對陸遜產生了戒心,不僅沒有聽從陸遜的建議,反而將朝中幾位大臣(其中包括陸遜的外甥)以“親附太子”的罪名流徙邊陲。太子太傅吾粲曾為太子的事和陸遜通了幾次書信,也被孫權下令逮捕入獄致死。孫權還不依不饒地再三派遣使者上門譴責陸遜。陸遜忠而獲譴,憤恚難平,竟死于氣憤交加之中,享年63歲,家無余財。
陸遜之死,從根子上說是因為孫權對太子孫和產生了偏見,單純的陸遜出于忠心而選擇了摻和調解帝王的“家事”,結果好心沒好報,引起孫權的猜忌做了無謂的犧牲品。
陸遜死后,他的兒子陸抗繼續受到重用。太元元年(251年),陸抗因病從柴桑回都城治療,痊愈后返回柴桑之前,年邁的大帝孫權與其話別時,或許是出于良心的折磨,對陸抗說了一段話,被記入史書:“吾前聽用讒言,與汝父大義不篤,以此負汝。前后所問,一焚滅之,莫令人見也。”(《三國志·吳書·陸遜傳》)比較起來,孫權的心腸似乎沒有歷史上有些帝王毒辣,良知也比他們多些。故而,在時過境遷以后,還有勇氣說出自己的失誤。就此而言,孫權不失為一個敢擔當的人。
不言而喻,王陵和陸遜的悲劇皆緣于對君主的絕對忠誠。王陵因為忠誠于劉邦,不肯背叛自己曾經參加的“白馬盟誓”,與太后呂雉面折廷爭,不肯在原則問題上妥協遷就,而被見風使舵之人所擠兌賦閑,郁郁而終;陸遜因為出于一腔至誠而摻和孫權的“家事”,意圖協調太子和皇子的關系,反倒引起孫權的猜忌而再三遭致無端譴責,乃至死于憤恚交加之中。如果說王陵的選擇和他的性格缺陷“少戇”有關的話,那么,陸遜則完全是因為忠誠而遭致譴責。僅僅審視他們抉擇的是非對錯容易陷入空洞的議論,而要聯系他們所面對的主子、所面對的同事、所處的環境,則更會使人感慨噓之,誠所謂“讀書人一聲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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