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人事劇變的時代,若將人類的行動加以觀察,便可感到一種苦悶無能的情操。什么事情都好似由于群眾犯了一樁巨大的謬誤,而這個群眾卻是大家都參加著的,且大家都想阻止,指引這謬誤,而實際上終于莫名其妙地受著謬誤的行動的影響。普遍的失業(yè)呀,災(zāi)荒呀,人權(quán)剝奪呀,公開的殺人呀,生長在前幾代的人,倒似乎已經(jīng)從這些古代災(zāi)禍中解放出來了。在五十年中,西方民族曾避免掉這種最可悲的災(zāi)禍。為何我們這時代又要看到混亂與強暴重新抬頭呢?這悲劇的原因之一,我以為是由于近代國家把組成纖維的基本細胞破壞了之故。
在原始的共產(chǎn)時代以后,一切文明社會的母細胞究竟是什么呢?在經(jīng)濟體系中,這母細胞是耕田的人借以糊口度日的小農(nóng)莊,如果沒有了這親自喂豬養(yǎng)牛飼雞割麥的農(nóng)人,一個國家便不能生存。美洲正是一個悲慘的例子。它有最完美的工廠,最新式的機器,結(jié)果呢?一千三百萬的失業(yè)者。為什么?因為這些太復(fù)雜的機器變得幾乎不可思議了。人的精神追隨不上它們的動作了。
并非美國沒有人,但它的巨大無比的農(nóng)莊不受主人支配。堆積如山的麥和棉,教人怎能猜得到這些山會一下子變得太高了呢?在小農(nóng)家,是有數(shù)千年的經(jīng)驗和眼前的需要安排好的,每一群自給自食的農(nóng)人都確知他們的需要,遇著豐年,出產(chǎn)賣得掉,那么很好,可以買一件新衣,一件外套,一輛自由車。遇著歉收,那么,身外的購買減少些,但至少有得吃,可以活命。這一切由簡單的本能統(tǒng)治著的初級社會,聯(lián)合起來便形成穩(wěn)重的機軸,調(diào)節(jié)著一個國家的行動。經(jīng)濟本體如此,社會本體亦是如此。
一般改革家,往往想建造一種社會,使別種情操來代替家庭情操,例如國家主義,革命情操,行伍或勞工的友誼等。在或長或短的時間距離中,家庭必改組一次。從柏拉圖到奚特(André Gide,今譯作紀德),作家盡可詛咒家庭,可不能銷毀它。短時期內(nèi),主義的攻擊把它壓倒了,精神上卻接著起了恐慌,和經(jīng)濟恐慌一樣不可避免,而人類重復(fù)向自然的結(jié)合乞取感情,有如向土地乞取糧食一般。
凡是想統(tǒng)治人類的人,無論是誰,必得把簡單本能這大概念時時放在心上,它是社會的有力的調(diào)節(jié)器。最新的世界,必須建筑于饑餓、愿欲、母愛等等上面,方能期以穩(wěn)固。思想與行動之間的聯(lián)合最難確立。無思想的行動是非人的。不擔承現(xiàn)實的重量的思想,則常易不顧困難。它在超越一切疆域之外,建立起美妙的但是虛幻的王國。它可以使錢幣解體,可以分散財富,可以改造風(fēng)化,可以解放愛情。但現(xiàn)實沒有死滅得那么快。不論是政治家或道德家,都不能把國家全部改造,正如外科醫(yī)生不能重造人身組織一樣。他們的責任,在于澄清現(xiàn)局,創(chuàng)造有利于回復(fù)健康的條件;他們都應(yīng)得顧及自然律,讓耐性的、確實的、強有力的生命,把已死的細胞神秘地重行構(gòu)造。
在此,我們想把幾千年來,好歹使人類不至墮入瘋狂與混亂狀態(tài)的幾種制度加以研究。我們首先從夫婦說起。
拜侖有言:“可怕的是,既不能和女人一起過生活,也不能過沒有女人的生活。”從這一句話里他已適當?shù)靥岢隽朔驄D問題。男子既不能沒有女人而生活,那么什么制度才使他和女人一起生活得很好呢?是一夫一妻制么?有史以來三千年中,人類對于結(jié)婚問題不斷地提出或擁護或反對的論據(jù)。拉勃萊(Rabelais,1493?—1553,今譯作拉伯雷)曾把這些意見匯集起來,在巴奴越(Panurge)向邦太葛呂哀(Pantagruel)征詢關(guān)于結(jié)婚的意見的一章中,邦太葛呂哀答道:
“既然你擲了骰子,你已經(jīng)下了命令,下了堅固的決心,那么,再也不要多說,只去實行便是。”
“是啊,”巴奴越說,“但沒有獲得你的忠告和同意之前,我不愿實行。”
“我表示同意,”邦太葛呂哀答道,“而且我勸你這樣做。”
“可是,”巴奴越說,“如果你知道最好還是保留我的現(xiàn)狀,不要翻什么新花樣,我更愛不要結(jié)婚。”
“那么,你便不要結(jié)婚。”邦太葛呂哀答道。
“是啊,但是,”巴奴越說,“這樣你要我終生孤獨沒有伴侶么?你知道蘇羅門(Solomon,今譯作所羅門)經(jīng)典上說:孤獨的人是不幸的。單身的男子永遠沒有像結(jié)婚的人所享到的那種幸福。”
“那么天啊!你結(jié)婚便是。”邦太葛呂哀答道。
“但,”巴奴越說,“如果病了,不能履行婚姻的義務(wù)時,我的妻,不耐煩我的憔悴,看上了別人,不但不來救我的急難,反而嘲笑我遭遇災(zāi)禍,(那不是更糟!)竊盜我的東西,好似我常常看到的那樣,豈不使我完了么?”
“那么你不要結(jié)婚便是。”邦太葛呂哀回答。
“是啊,”巴奴越說,“但我將永沒有嫡親的兒女,為我希望要永遠承繼我的姓氏和爵位的,為我希望要傳給他們遺產(chǎn)和利益的。”
“那么天啊,你結(jié)婚便是。”邦太葛呂哀回答。
在雪萊的時代,有如拉勃萊的時代一樣,男子極難把愿欲、自由不羈的情操,和那永久的結(jié)合——婚姻——融和一起。雪萊曾寫過:“法律自命能統(tǒng)御情欲的不規(guī)則的動作:它以為能令我們的意志抑制我們天性中不由自主的感情。然而,愛情必然跟蹤著魅惑與美貌的感覺;它受著阻抑時便死滅了;愛情真正的原素只是自由。它與服從、嫉妒、恐懼,都是不兩立的。它是最精純的最完滿的。沉浸在愛情中的人,是在互相信賴的而且毫無保留的平等中生活著的。”
一百年后,蕭伯訥重新提起這問題時說,如果結(jié)婚是女子所愿欲的,男子卻是勉強忍受的。他的《鄧·璜》(Don Juan,今譯作《唐·璜》)說:“我對女人們傾訴的話,雖然受人一致指責,但卻造成了我的婦孺皆知的聲名。只是她們永遠回答說,如果我進行戀愛的方式是體面的,她們可以接受。我推敲為何要有這種限制,結(jié)果我懂得:如果她有財產(chǎn),我應(yīng)當接受,如果她沒有,應(yīng)當把我的貢獻給她,也應(yīng)當歡喜她交往的人及其談吐,直到我老死,而且對于一切別的女人都不得正眼覷視。我始終爽直地回答,說我一點也不希望如此,如果女人的智慧并不和我的相等或不比我的更高,那么她的談吐會使我厭煩,她交往的人或竟令我不堪忍受,我亦不能預(yù)先擔保我一星期后的情操,更不必說終生了,我的提議和這些問題毫無關(guān)系,只憑著我趨向女性的天然沖動而已。”
由此可見反對結(jié)婚的人的中心論據(jù),是因為此種制度之目的,在于把本性易于消滅的情緒加以固定。固然,肉體的愛是和饑渴同樣的天然本能,但愛之恒久性并非本能啊。如果,對于某一般人,肉欲必需要變化,那么,為何要有約束終生的誓言呢?
也有些人說結(jié)婚足以減少男子的勇氣與道德的力量。吉伯林(Kipling)在《凱芝巴族的歷史》(l’Histoiredes Gadsby)中敘述凱芝巴大尉,因為做了好丈夫而變成壞軍官。拿破侖曾言:“多少男子的犯罪,只為他們對于女人示弱之故!”白里安(Briand)堅謂政治家永遠不應(yīng)當結(jié)婚:“看事實罷,”他說,“為何我能在艱難的歷程中,長久保持我清明的意志?因為晚上,在奮斗了一天之后,我能忘記;因為在我身旁沒有一個野心勃勃的嫉妒的妻子,老是和我提起我的同僚們的成功,或告訴我人家說我的壞話……這是孤獨者的力量。”婚姻把社會的癇狂加厚了一重障蔽,使男子變得更懦怯。
即是教會,雖然一方面贊成結(jié)婚比蓄妾好,不亦確言獨身之偉大而限令它的傳教士們遵守么?倫理家們不是屢言再沒有比一個哲學(xué)家結(jié)婚更可笑的事么?即令他能擺脫情欲,可不能擺脫他的配偶。人家更謂,即令一對配偶間女子占有較高的靈智價值,上面那種推理亦還是對的,反對結(jié)婚的人說:“一對夫婦總依著兩人中較為庸碌的一人的水準而生活的。”
這是對于婚姻的攻擊,而且并非無力的;但事實上,數(shù)千年來,經(jīng)過了多少政治的宗教的經(jīng)濟的騷亂劇變,婚姻依舊存在,它演化了,可沒有消滅。我們且試了解它所以能久存的緣故。
生存本能,使一切人類利用他人來保障自己的舒適與安全,故要馴服這天然的自私性格,必得要一種和它相等而相反的力量。在部落或氏族相聚而成的簡單社會中,集團生活的色彩還很強烈,游牧漂泊的本能,便是上述的那種力量。但疆土愈廣,國家愈安全,個人的自私性即愈發(fā)展。在如此悠久的歷史中,人類之能建造如此廣大如此復(fù)雜的社會,只靠了和生存本能同等強烈的兩種本能,即性的本能與母性的本能。必須一個社會是由小集團組成的,利他主義方易見諸實現(xiàn),因為在此,利他主義是在欲愿或母性的機會上流露出來的。“愛的主要優(yōu)點,在于能把個人宇宙化。”
但在那么容易更換對象的性本能上面,如何能建立一種持久的社會細胞呢?愛,令我們在幾天內(nèi)容受和一個使我們歡喜的男人或女子共同生活,但這共同生活,不將隨著它所由產(chǎn)生的愿欲同時消滅么?可是解決方案的新原素便在于此。“婚姻是系著于一種本能的制度。”人類的游牧生活,在固定的夫婦生活之前,已具有神妙的直覺,迫使人類在為了愿欲之故而容易發(fā)誓的時候發(fā)了誓,而且受此誓言的拘束。我們亦知道在文明之初,所謂婚姻并非我們今日的婚姻,那時有母權(quán)中心社會,多妻制及一妻多夫制社會等。但時間的推移,永遠使這些原始的形式,傾向于擔保其持久性的契約,傾向于保護女子之受別的男人欺凌;保幼、養(yǎng)老,終于形成這參差的社會組織,而這組織的第一個細胞即是夫婦。
蕭伯訥的鄧·璜說:“社會組織與我何干?我所經(jīng)意的只是我自身的幸福蓋于我個人人生之價值,即在永遠有‘傳奇式的未來’之可能性;這是欲愿和快樂的不息的更新;故毫無束縛可言。”那么,自由的變換是否為幸福必不可少的條件?凡是享有此種生活的人,比他人更幸福更自由么?“造成迦撒諾伐(Casanova,1725—1798,今譯作卡薩諾瓦)與拜侖的,并非本能。而是一種惱怒了的想象,故意去刺激本能。如果鄧·璜之輩只依著愿欲行事,他們亦不會有多少結(jié)合的了。”
鄧·璜并非一個不知廉恥的人,而是失望的感傷主義者。“鄧·璜自幼受著詩人畫家音樂家的教養(yǎng),故他心目中的女子亦是藝術(shù)家們所感應(yīng)他的那一種,他在世界上訪尋他們所描寫的女人,輕盈美妙的身體,晶瑩純潔的皮膚,溫柔綺麗,任何舉止都是魅人的,任何言辭都是可愛的,任何思想都是細膩入微的。”換一種說法,則假若鄧·璜(或說是太愛女人的男子)對于女子不忠實,那也并非他不希望忠實,而是因為他在此間找不到一個和他心目中的女子相等的女子之故。拜侖亦在世界上尋訪一個理想的典型:溫柔的女人,有羚羊般的眼睛,又解人又羞怯,天真的,賢淑的,肉感的而又貞潔的;是他說的“聰明到能夠欽佩我,但不致聰明到希望自己受人欽佩”的女子。當一個女人使他歡喜時,他誠心想她將成為他的愛人,成為小說中的女主人、女神。等他認識較深時,他發(fā)現(xiàn)她和其他的人類一樣,受著獸性的支配,她的性情亦隨著健康而轉(zhuǎn)移,她也飲食(他最憎厭看一個女人飲食),她的羚羊般的眼睛,有時會因了嫉妒而變得十分獷野,于是如鄧·璜一般,拜侖逃避了。
但逃避并不曾把問題解決。使婚姻變得難于忍受的許多難題(爭執(zhí)、嫉妒、趣味的歧異),在每個結(jié)合中老是存在。自由的婚姻并不自由。你們記得李茲(Liszt,今譯作李斯特)和亞果夫人(Mme d’Agoult,今譯作達高特夫人)的故事么?你們也可重讀一次《安娜小史》中,安娜偕龍斯基私逃的記述。龍斯基覺得比在蜜月中的丈夫更受束縛,因為他的情人怕要失去他。多少的言語行動舉止,在一對結(jié)了婚的夫婦中間是毫無關(guān)系的,在此卻使他們騷亂不堪。因為這對配偶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因為兩個人都想著這可怕的念頭:“是不是完了?”龍斯基或拜侖,唯有極端忍心方得解脫。他應(yīng)當逃走。但鄧·璜并非忍心的人。他為逃避他的情人而不使她傷心起見,不得不勉強去出征土耳其。拜侖因為感受婚姻的痛苦,甚至希望恢復(fù)他的結(jié)合,與社會講和。當然,且尤其在一個不能離婚的國家中,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子很可能因了種種原因不得不和社會斷絕關(guān)系,他們沒有因此而不感痛苦的。
往往因了這個緣故,鄧·璜(他的情人亦如此)發(fā)現(xiàn)還是在婚姻中男子和女子有最好的機會,可以達到相當完滿的結(jié)合。在一切愛的結(jié)合之初,愿欲使男女更能互相賞識,互相了解。但若沒有任何制度去支撐這種結(jié)合,在第一次失和時便有解散的危險。“婚姻是歷時愈久締結(jié)愈久的唯一的結(jié)合”。一個結(jié)了婚的男子(指幸福的婚姻而言),因為對于一個女子有了相當?shù)恼J識,因為這個女子更幫助他了解一切別的女子,故他對于人生的觀念,較之鄧·璜更深切更正確。鄧·璜所認識的女子只有兩種:一是敵人,二是理想的典型。蒙丹朗(Montherlant,今譯作蒙泰朗)在《獨身者》(Célibataires)一書中,極力描寫過孤獨生活的人的無拘束,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愚昧,他的狹隘的宇宙,“有如一個系著寬緊帶的球,永遠彈回到自身”。凡是藝術(shù)家,如偉大的獨身者巴爾扎克、史當達(Stendhal,今譯作司湯達)、洛弗貝(Flaubert,今譯作福樓拜)、普羅斯德(Proust,今譯作普魯斯特)輩所能避免的缺點——如天真可笑的自私主義與怪僻等,一個凡庸之士便避免不了。藝術(shù)家原是一個特殊例外的人,他的一生,大半消磨于想象世界中而不受現(xiàn)實律令的拘束,且因為有自己創(chuàng)造的需要而使本能走向別的路上去,姑且丟開他們不論,只是對于普通人,除了婚姻以外,試問究竟如何才是解決問題的正辦?
漫無節(jié)制的放縱么?一小部分的男女試著在其中尋求幸福。現(xiàn)代若干文人也曾描繪過這群人物,可怪的是把他們那些模型加以研究之后,發(fā)覺這種生活亦是那么可怕,那么悲慘。恣意放縱的人不承認愿欲是強烈而穩(wěn)固的情操。機械地重復(fù)的快樂一時能幫助他忘掉他的絕望,有如鴉片或威士忌,但情操絕非從抽象中產(chǎn)生出來的,亦非自然繁殖的,恣意放縱的人自以為沒有絲毫強烈的情操,即或有之,亦唯厭生求死之心,這是往往與放浪淫逸相附而來的。“在縱欲方面的精煉并不產(chǎn)生情操上的精煉……幻想盡可發(fā)明正常性接觸以外的一切不可能的變化,但一切變化所能產(chǎn)生的感情上的效果總是一樣:便是屈辱下賤的悲感。”
更新?lián)Q舊式的結(jié)合么?那我們已看到這種方式如何使問題益增糾紛;它使男人或女人在暮年將臨的時光孤獨無伴,使兒童喪失幸福。一夫多妻制么?則基于此種制度的文明常被一夫一妻制的文明所征服。現(xiàn)代的土耳其亦放棄了多妻制,它的人民在體格上、在精神上都因之復(fù)興了。自由的婚姻么?合法的亂交么?則我們不妨研究一下俄國近幾年來的風(fēng)化演變。革命之初,許多男女想取消婚姻,或把婚姻弄得那么脆弱,使它只留一個制度上的名詞。至今日,尤其在女子的影響之下,持久的婚姻重復(fù)誕生了。在曼奈(Mehnert)比論俄羅斯青年界一書中,我們讀到一般想避免婚姻的兩性青年們所營的共同生活的故事。其中一個女子寫信給她的丈夫說:“我要一種個人的幸福,小小的,簡單的,正當?shù)男腋!N蚁M诎察o的一隅和你一起度日。我們的集團難道不懂得這是人類的一種需要么?”吾人所有關(guān)于敘述現(xiàn)代俄羅斯的感情生活的記載,都證明這“人類的需要”已被公認了。
還有什么別的解決法么?探求合法結(jié)合的一種新公式么?在美洲有一位叫做林特賽(Lindsay)的推事,曾發(fā)明一種所謂“伴侶式”結(jié)合。他提議容許青年男女作暫時的結(jié)合,等到生下第一個孩子時,才轉(zhuǎn)變?yōu)橛谰玫倪B系。但這亦犯了同樣的錯誤,相信可以智慧地運用創(chuàng)造出種種制度。法律只能把風(fēng)化予以登錄,卻不能創(chuàng)造風(fēng)化。實際上,似乎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在有些國家中加以離婚的救濟,在有些國家中由于不貞的調(diào)濟,在我們西方社會中,成為對于大多數(shù)人不幸事件發(fā)生最少的解決法。
可是人們怎樣選擇他終生偕老的對手呢?先要問人們選擇不選擇呢?在原始社會中,婚姻往往由俘虜或購買以定。強有力的或富有財?shù)哪腥诉x擇,女子被選擇。在十九世紀時的法國,大多數(shù)的婚姻是安排就的,安排的人有時是教士們,有時是職業(yè)的媒人,有時是書吏,最多是雙方的家庭。這些婚姻,其中許多是幸福的。桑太耶那(Santayana,今譯作桑塔亞那)說:“愛情并不如它本身所想象的那么苛求,十分之九的愛情是由愛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愛的對象。”如果因了種種偶然之故,一個求愛者所認為獨一無二的對象從未出現(xiàn),那么,差不多近似的愛情也會在別一個對象身上感到。熱烈的愛情常會改變?nèi)宋锏恼婷婺俊_^于狂熱的愛人對于婚姻期望太奢,以致往往失望。美國是戀愛婚姻最多的國家,可亦是重復(fù)不已的離婚最盛的國家。
巴爾扎克在《兩個少婦的回憶錄》(Mémoires de deuxJeunes Mariées)中描寫兩種婚姻的典型,這描寫只要把它所用的字匯與風(fēng)格改換一下,那么在今日還是真確的。兩個女主人中的一個,勒南(Renée de l’Estorade)代表理智,她在給女友的信中寫道:“婚姻產(chǎn)生人生,愛情只產(chǎn)生快樂。快樂消滅了,婚姻依舊存在,且更誕生了比男女結(jié)合更可寶貴的價值。故欲獲得美滿的婚姻,只須具有那種對于人類的缺點加以寬恕的友誼便夠。”勒南,雖然嫁了一個年紀比她大而她并不愛的丈夫,終于變得極端幸福。反之,她的女友魯意絲(Louise de Chaulieu)雖然是由戀愛而結(jié)婚的,卻因過度的嫉妒,把她的婚姻生活弄得十分不幸,并以嫉妒而致丈夫于死地,隨后自己亦不得善果。巴爾扎克的論見是:如果你聯(lián)合健康、聰明、類似的家世、趣味、環(huán)境,那么只要一對夫婦是年輕康健的,愛情自會誕生。“這樣,”曼斐都番爾(Méphistophelès)說,“你可在每個女人身上看到海侖(Hélène)。”
事實上,大戰(zhàn)以來,如巴爾扎克輩及其以后的二代所熟知的“安排就的”婚姻,在法國有漸趨消滅以讓自由婚姻之勢。這是和別國相同的。可是為何要有這種演化呢?因為掙得財富保守財富的思想,變成最虛妄最幼稚的念頭了。我們看到多少迅速的變化,多少出人意料的破產(chǎn),中產(chǎn)者之謹慎小心,在此是毫無用處了。預(yù)先周張的原素既已消失,預(yù)先的周張便無異癡想。加之青年人的生活比以前自由得多,男女相遇的機會也更容易。奩資與身家讓位了,取而代之的是美貌、柔和的性情、運動家式的親狎等。
是傳奇式的婚姻么?不完全是。傳奇式的結(jié)晶特別對著不在目前的女子而發(fā)泄的。流浪的騎士是傳奇式的人物,因為他遠離他的美人;但今日裸露的少女,則很難指為非現(xiàn)實的造物。我們的生活方式傾向于鼓勵欲愿的婚姻,欲愿的婚姻并不必然是戀愛的婚姻。這是可惋惜的么?不一定。血性有時比思想更會選擇。固然,要婚姻美滿,必須具備欲愿以外的許多原素,但一對青年如果互相感到一種肉體的吸引,確更多構(gòu)造共同生活的機會。
“吸引”這含義浮泛的名詞,能使大家懷有多少希望。“美”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它存在于每個賞識‘美’的人的心目中。”某個男人,某個女子,認為某個對手是美的,別人卻認為丑陋不堪。靈智的與道德的魅力可以加增一個線條并不如何勻正的女子的嫵媚。性的協(xié)和并不附帶于美,而往往是預(yù)感到的。末了,還有真實的愛情,常突然把主動者與被動者同時變得極美。一個熱戀的人,本能地會在他天然的優(yōu)點之外,增加許多后天的魅力。鳥兒歌唱,有如戀人寫情詩。孔雀開屏,有如男子在身上裝飾奇妙的形與色。一個網(wǎng)球名手,一個游泳家,自有他的迷力。只是,體力之于我們,遠不及往昔那么重要,因為它已不復(fù)是對于女子的一種安全保障。住院醫(yī)生或外交官的會試,代替了以前的競武角力。女子亦采用新的吸引方法了。如果我看到一個素來不喜科學(xué)的少女,突然對于生物學(xué)感到特別興趣時,我一定想她受著生物學(xué)者的鼓動。我們亦看到一個少女的讀物往往隨著她的傾向而轉(zhuǎn)變,這是很好的。再沒有比精神與感覺的同時覺醒更自然更健全的了。
但一種吸引力,即使兼有肉體的與靈智的兩方面,還是不足造成美滿的婚姻。是理智的婚姻呢抑愛情的婚姻?這倒無關(guān)重要。一件婚姻的成功,其主要條件是:在訂婚期內(nèi),必須有真誠的意志,以締結(jié)永恒的夫婦。我們的前輩以金錢結(jié)合的婚姻所以難得是真正的婚姻的緣故,因為男子訂婚時想著他所娶的是奩資,不是永久的妻子,“如果她使我厭煩,我可以愛別的。”以欲愿締結(jié)的婚姻,若在未婚夫婦心中當作是一種嘗試的經(jīng)驗,那么亦會發(fā)生同樣的危險。
“每個人應(yīng)當自己默誓,應(yīng)當把起伏不定的吸引力永遠固定。”“我和她或他終生締結(jié)了;我已選定了;今后我的目的不復(fù)是尋訪使我歡喜的人,而是要使我選定的人歡喜”,想到這種木已成舟的念頭,固然覺得可怕,但唯有這木已成舟的定案才能造成婚姻啊。如果誓約不是絕對的,夫婦即極少幸福的機會,因為他們在第一次遇到的阻礙上和共同生活的無可避免的困難上,即有決裂的危險。
共同生活的困難常使配偶感到極度的驚異。主要原因是兩性之間在思想上在生活方式上天然是沖突的。在我們這時代,大家太容易漠視這些根本的異點。女子差不多和男子作同樣的研究;她們執(zhí)行男人的職業(yè),往往成績很好;在許多國家中,她們也有選舉權(quán),這是很公道的。這種男女間的平等,雖然發(fā)生極好的效果,可是男人們不應(yīng)當因之忘記女人終究是女人。孔德對于女性所下的定義,說她是感情的動物,男子則是行動的動物。在此我們當明白,對于女子,“思想與肉體的關(guān)聯(lián)比較密切得多”。女人的思想遠不及男人的抽象。
男人愛構(gòu)造種種制度,想象實際所沒有的世界,在思想上改造世界,有機會時還想于行動上實行。女子在行動方面的天賦便遠遜了,因為她們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潛心于她的主要任務(wù),先是愛情,繼而是母性。女人是更保守,更受種族天性的感應(yīng)。男子有如寄生蟲,有如黃蜂,因為他沒有多大的任務(wù),卻有相當?shù)挠嗔Γ拾l(fā)明了文明、藝術(shù),與戰(zhàn)爭。男人心緒的轉(zhuǎn)變,是隨著他對外事業(yè)之成敗而定的。女人心緒的轉(zhuǎn)變,卻是和生理的動作關(guān)聯(lián)著的。渾渾噩噩的青年男子,則其心緒的變化,常有荒誕、怪異、支離、執(zhí)拗的神氣;巴爾扎克嘗言,年輕的丈夫令人想到沐猴而冠的樣子。
女人亦不懂得行動對于男子的需要。男子真正的機能是動,是狩獵,是建造,做工程師,泥水匠,戰(zhàn)士。在婚后最初幾星期中,因為他動了愛情,故很愿相信愛情將充塞他整個的生命。他不愿承認他自己固有的煩悶。煩悶來時,他尋求原因。他怨自己娶了一個病人般的妻子,整天躺著,不知自己究竟愿望什么。可是女人也在為了這個新伴侶的騷動而感到痛苦。年輕的男子,煩躁地走進一家旅館:這便是蜜月旅行的定型了。我很知道,在大半情形中,這些沖突是并不嚴重的,加以少許情感的調(diào)劑,很快便會平復(fù)。但這還得心目中時常存著挽救這結(jié)合的意志,不斷地互相更新盟誓才行。
因為什么也消滅不了性格上的深切的歧異,即是最長久最美滿的婚姻也不可能。這些異點可被接受,甚至可被愛,但始終存在。男子只要沒有什么外界的阻難可以征服時便煩悶。女人只要不愛了或不被愛了時便煩悶。男人是發(fā)明家,他倘能用一架機器把宇宙改變了便幸福。女人是保守者,她倘能在家里安安靜靜做些古老的簡單的工作便幸福。即是現(xiàn)在,在數(shù)千萬的農(nóng)家,在把機器一會兒拆一會兒裝的男人旁邊,還有女人織著絨線,搖著嬰孩睡覺。阿侖很正確地注意到,男子所造的一切都帶著外界需要的標識,他造的屋頂,其形式是與雨雪有關(guān)的;陽臺是與太陽有關(guān)的;舟車的弧線是由風(fēng)與浪促成的。女子的一切作業(yè)則帶著與人體有關(guān)的唯一的標識。靠枕預(yù)備人身憑倚,鏡子反映人形。這些都是兩種思想性質(zhì)的簡單明了的標記。
男人發(fā)明主義與理論,他是數(shù)學(xué)家、哲學(xué)家、玄學(xué)家。女子則完全沉浸于現(xiàn)實中,她若對于抽象的主義感到興趣,亦只是為了愛情(如果那主義即是她所喜歡的男人的主義),或是為了絕望之故(如果她被所愛的男子冷淡)。即以史太埃夫人(Mme de Sta.l,今譯作斯塔爾夫人)而論,一個女哲學(xué)家,簡直是絕了女人的愛情之路。最純粹的女性的會話,全由種種故事、性格的分析,對于旁人的議論,以及一切實際的枝節(jié)組成的。最純粹的男性的會話卻逃避事實,追求思想。
一個純粹的男子,最需要一個純粹的女子去補充他,不論這女子是他的妻,是他的情婦,或是他的女友。因了她,他才能和種族這深切的觀念保持恒久的接觸。男人的思想是飛騰的。它會發(fā)現(xiàn)無垠的天際,但是空無實質(zhì)的。它把“詞句的草稈當作事實的谷子”。女人的思想老是腳踏實地的:它每天早上都是走的同樣的路,即使女人有時答應(yīng)和丈夫一起到空中去繞個圈子,她也要帶一本小說,以便在高處也可找到人類、情操,和多少溫情。
女子的不愛抽象觀念,即是使她不涉政治的理由么?我以為若果女人參與政治而把其中的抽象思想加以驅(qū)除時,倒是為男子盡了大力呢。實用的政治,與治家之道相去不遠:至于有主義的政治卻是那么空洞、模糊、危險。為何要把這兩種政治混為一談呢?女人之于政治,完全看作樂觀的問題與衛(wèi)生問題。男人們即是對于衛(wèi)生問題也要把它弄成系統(tǒng)問題,自尊自傲問題。這是勝過女人之處么?最優(yōu)秀的男子忠于思想;最優(yōu)秀的女子忠于家庭。如果為了政黨的過失以致生活程度高漲,發(fā)生戰(zhàn)爭的危險時,男人將護衛(wèi)他的黨派;女人將保障和平與家庭,即使因此而改易黨派亦所不惜。
但在這個時代,在女子毫不費力地和男子作同樣的研究,且在會考中很易戰(zhàn)敗男子的時代,為何還要講什么男性精神女性精神呢?我們已不是寫下面這些句子的世紀了:“人家把一個博學(xué)的女子看作一件美麗的古董,是書房里的陳設(shè),可毫無用處。”當一個住院女醫(yī)生和她的丈夫——亦是醫(yī)生——談話時,還有什么精神上的不同?只在于一個是男性一個是女性啊!一個少女,充其量,能夠分任一個青年男子的靈智生活。處女們是愛研究斗爭的。戀愛之前的華爾姬麗(Walkyrie)是百屈不撓的。然而和西葛弗烈特(Siegfried)相愛以后的華爾姬麗呢?她是無抵抗的了,變過了。一個現(xiàn)代的華爾姬麗,醫(yī)科大學(xué)的一個女生,和我說:“我的男同學(xué)們,即在心中懷著愛情方面的悲苦時,仍能去診治病人,和平常一樣。但是我,如果我太不幸了的時候,我只能躺在床上哭。”女人只有生活于感情世界中才會幸福。故科學(xué)教她們懂得紀律亦是有益的。阿侖有言:“人類的問題,在于使神秘與科學(xué)得以調(diào)和,婚姻亦是如此。”
女子能夠主持大企業(yè),其中頗有些主持得很好。但這并不是使女子感到幸福的任務(wù)。有一個在這種事業(yè)上獲得極大的成功的女子對人說:“你知道我老是尋訪的是什么?是一個能承擔我全部事業(yè)的男人,而我,我將幫助他。啊!對于一個我所愛的領(lǐng)袖,我將是一個何等樣的助手!……”的確,我們應(yīng)當承認她們是助手而不是開辟天地的創(chuàng)造者。人家可以舉出喬治桑(George Sand,今譯作喬治·桑),勃龍德(Bront.,今譯作勃朗特)姊妹,哀里奧(Eliot,今譯作艾略特),諾阿葉夫人(Mme de Noailes),曼殊斐兒(Mans.eld,今譯作曼斯菲爾德)……以及生存在世的若干天才女作家。固然不錯,但你得想想女子的總數(shù),不要以為我是想減低她們的價值。我只是把她們安放在應(yīng)該安放的位置上。她們和現(xiàn)實的接觸,比男人更直接,但要和頑強的素材對抗、奮斗——除了少數(shù)例外——卻并非她們的勝長。藝術(shù)與技巧,是男性過剩的精力的自然發(fā)泄。女人的真正的創(chuàng)造卻是孩子。
那些沒有孩子的女子呢?但在一切偉大的戀愛中間都有母性存在。輕佻的女人固然不知道母性這一回事,可是她們亦從未戀愛過。真正的女性愛慕男性的“力”,因為她們稔知強有力的男子的弱點。她們愛護男人的程度,和她受到愛護的程度相等。我們都知道,有些女人,對于她所選擇的所改造的男子,用一種帶著妒意的溫柔制服他們。那些不得不充作男人角色的女子,其實還是保持著女性的立場。英后維多利亞(Quen Victoria)并非一個偉大的君王,而是一個化裝了的偉大的王后。狄斯拉哀利(Disra.li,今譯作迪斯累利)和洛斯貝利(Rosbery)固然是她的大臣,但一部分是她的崇拜者,一部分是她的孩子。她想著國事有如想著家事,想著歐洲的沖突有如想著家庭的口角。“你知道么?她和洛斯貝利說,因為是一個軍人的女兒,我對于軍隊永遠懷有某種情操?”又向德皇說:“一個孫兒寫給祖母的信,應(yīng)當用這種口氣么?”
我是說兩性之中一性較優(yōu)么?絕對不是。我相信若是一個社會缺少了女人的影響,定會墮入抽象,墮入組織的瘋狂,隨后是需要專制的現(xiàn)象。因為既沒有一種組織是真的,勢必至以武力行專制了,至少在一時期內(nèi)要如此。這種例子,多至不勝枚舉。純粹男性的文明,如希臘文明,終于在政治、玄學(xué)、虛榮方面崩潰了。唯有女子才能把愛談主義的黃蜂——男子,引回到蜂房里,那是簡單而實在的世界。沒有兩性的合作,絕沒有真正的文明。但兩性之間沒有對于異點的互相接受,對于不同的天性的互相尊重,也便沒有真正的兩性合作。
現(xiàn)代小說家和心理分析家最常犯的錯誤之一,是過分重視性生活及此種生活所產(chǎn)生的情操。在法國如在英國一樣,近三十年來的文學(xué),除了少數(shù)的例外,是大都市文學(xué),是輕易獲得的繁榮的文學(xué),是更適合于女人的文學(xué)。在這種文學(xué)中,男人忘記了他的兩大任務(wù)之一,即和別的男子共同奮斗,創(chuàng)造世界,“不是為你們的世界,親愛的女人,”而是一個本身便美妙非凡的世界,男人會感到可以為這世界而犧牲一切,犧牲他的愛情,甚至他的生命。
女子的天性,傾向著性愛與母愛;男子的天性,專注于外界。兩者之間固存著無可避免的沖突,但解決之道亦殊不少。第一,是創(chuàng)造者的男子的自私的統(tǒng)治。洛朗斯(Lawrence,今譯作勞倫斯)曾言:“喚醒男子的最高感應(yīng)的,絕不是女子。而是男子的孤寂如宗教家般的靈魂,使他超脫了女人,把他引向崇高的活動。……耶穌說:‘女人,你我之間有何共同之處?’凡男子覺得他的靈魂啟示他何種使命何種事業(yè)的時候,便應(yīng)和他的妻子或母親說著同樣的話。”
凡一切反抗家庭專制的男子,行動者或藝術(shù)家,便可以上述的情操加以解釋或原恕。托爾斯泰甚至逃出家庭,他的逃避只是可憐的舉動,因為在這番勇敢的行為之后,不久便老病以死。但在精神上,托爾斯泰早已逃出了他的家庭;在他的主義和生活方式所強制他的日常習(xí)慣之間,沖突是無法解救的。畫家高更(Paul Gauguin)拋棄了妻兒財產(chǎn),獨個子到泰伊蒂島(Tahiti,今譯作塔希提島)上過活,終于回復(fù)了他的本來。但托爾斯泰或高更的逃避是一種弱點的表現(xiàn)。真正堅強的創(chuàng)造者會強制他的愛人或家庭尊重他的創(chuàng)造。在歌德家中,沒有一個女人曾統(tǒng)治過。每逢一個女子似乎有轉(zhuǎn)變他真正任務(wù)的傾向時,歌德便把她變成固定的造像。他把她或是寫成小說或是詠為詩歌,此后,便離開她了。
當環(huán)境使一個男子必須在愛情與事業(yè)(或義務(wù))之間選擇其一的時候,女人即感到痛苦,有時她亦不免抗拒。我們都稔悉那些當水手或士兵的夫婦,他們往往為了情操而把前程犧牲了。白納德(Arnold Benett)以前曾寫過一出可異的劇本,描寫一個飛行家經(jīng)過了不少艱難,終于取得了他所愛的女子。這女子確是一個杰出的人才,賦有美貌、智慧、魅力、思想,她在初婚時下決心要享受美滿的幸福。他們在山中的一家旅店中住下,度著蜜月,的確幸福了。但丈夫忽然得悉他的一個勁敵已快要打破他所造成的最得意的航空紀錄。立刻,他被競爭心鼓動了,妻子和他談著愛情,他一面聽一面想著校準他的引擎。末了,當她猜到他希望動身時,她悲哀地喁喁地說:“你不看到在我女人的生涯中,這幾天的光陰,至少和你在男子生活中的飛行家的冒險同樣重要么?”但他不懂得,無疑的,他也應(yīng)該不懂得。
因為如果情欲勝過了他的任務(wù),男子也就不成其為男子了。這便是薩松(Samson,今譯作參孫)的神話,便是哀克爾(Hercule,今譯作赫拉克勒斯)跪在翁華爾(Omphale,今譯作呂底亞女王翁法勒)腳下的故事。一切古代的詩人都曾歌詠為愛情奴隸的男子。美麗的巴麗斯(Paris)是一個惡劣的兵士;嘉爾曼(Carmen)誘使她的愛人墮落,瑪儂(Manon)使她的情人屢次犯罪。即是合法的妻子,當她們想在種種方面支配丈夫的生活時,亦會變成同樣可怕的女人。“當男子喪失了對于創(chuàng)造活動的深切意識時,他感到一切都完了,的確,他一切都完了。當他把女人或女人與孩子作為自己的生命中心時,他便墮入絕望的深淵。”一個行動者的男子而只有在女人群中才感到幸福,絕不是一種好現(xiàn)象。這往往證明他懼怕真正的斗爭。威爾遜,那個十分驕傲的男子,不能容受人家的抵觸與反抗,故他不得不遁入崇拜他的女性群中。和男子沖突時,他便容易發(fā)怒,這永遠是弱的標識啊,真正強壯的男子愛受精神上的打擊,有如古代英雄愛有刀劍的擊觸一樣。
然而在一對幸福的配偶中,女子也自有她的地位和時間,“因為英雄并非二十四小時都是英雄的啊……拿破侖或其他任何英雄可以在茶點時間回家,穿起軟底鞋,體味他夫人的愛嬌,絕不因此而喪失他的英雄本色。因為女人自有她自己的天地;這是愛情的天地,是情緒與同情的天地。每個男子也應(yīng)得在一定的時間脫下皮靴,在女性宇宙中寬弛一下,縱情一下”。而且一個男子在白天離家處于男子群中,晚上再回到全然不同的另一思想境界中去,亦是有益的事。真正的女子絕不妒忌行動、事務(wù)、政治生活或靈智生活;她有時會難受,但她會掩飾痛苦而鼓勵男子。安特洛瑪克(Andromaque)在哀克多(Hector,今譯作赫克托耳)動身時忍著淚。她有她為妻的任務(wù)。
綜合以上所述,我們當注意的是:不論一件婚姻是為雙方如何愿望,愛情如何濃厚,夫婦都如何聰明,他倆至少在最初數(shù)天將遇到一個使他們十分驚異的人物。
可是初婚的時期,久已被稱為“蜜月”。那時候,如果兩人之間獲得性生活方面的和諧,一切困難最初是在沉迷陶醉中遺忘的。這是男子犧牲他的朋友,女子犧牲她的嗜好的時期,在《約翰·克里司朵夫》(Jean-Christophe)中,有一段關(guān)于婚期的女子的很真實的描寫,說這女子“毫不費力地對付抽象的讀物,為她在一生任何別的時期中所難于做到的。仿佛一個夢游病者,在屋頂上散步而絲毫不覺得這是可怕的夢。隨后她看見屋頂,可也并未使她不安,她只自問在屋頂上做些什么,于是她回到屋子里去了”。
不少女人在幾個月或幾年之后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她們努力使自己不要成為自己,可是這努力使她支持不住。她們想著:
“我想跟隨他,但我錯誤了。我原是不能這樣做的。”
男子方面,覺得充滿著幸福,幻想著危險的行動。
拜侖所說在蜜月之后的“不幸之月”,便是如此造成的;這是狂熱過度后的頹喪。怨偶形成了。有時夫婦間并不完全失和,雖然相互間已并不了解,但大家在相當距離內(nèi)還有感情。有一次,一個美國女子和我解釋這等情境,說:
“我很愛我的丈夫,但他住在一個島上,我又住在另一個島上,我們都不會游泳,于是兩個人永遠不相會了。”
奚特曾言:“兩個人盡可過著同樣的生活,而且相愛,但大家竟可互相覺得謎樣的不可測!”
有時候這情形更嚴重,從相互間的不了解中產(chǎn)生了敵意。你們當能看到,有時在飯店里,一個男人,一個女子,坐在一張桌子前面,靜悄悄的,含著敵意,互相用批評的目光矚視著。試想這種幽密的仇恨,因為沒有一種共同的言語而不能傾訴,晚上亦是同床異夢,一聲不響地,男子只聽著女子呻吟。
這是不必要的悲劇么?此外不是有許多幸福的配偶么?當然。但若除了若干先天構(gòu)成的奇跡般的和諧之外,幸福的夫婦,只因為他們不愿任憑性情支配自己而立意要求幸福之故。我們時常遇到青年或老年,在將要締婚的時候,因懷疑躊躇而來咨詢我們。這些會話,老是可異地和巴奴越與邦太葛呂哀的相似。
“我應(yīng)當結(jié)婚么?”訪問者問。
“你對于你所選擇的他(或她)愛不愛呢?”
“愛的,我極歡喜見到他(或她);我少不了他(或她)。”
“那么,你結(jié)婚便是。”
“無疑的,但我對于締結(jié)終生這事有些躊躇……因此而要放棄多少可能的幸福真是可怕。”
“那么你不要結(jié)婚。”
“是啊,可是這老年的孤寂……”
“天啊,那么你結(jié)婚就是!”
這種討論是沒有結(jié)果的。為什么?因為婚姻本身(除了少數(shù)幸或不幸的例外)是無所謂好壞的。成敗全在于你。只有你自己才能答復(fù)你的問句,因為你在何種精神狀態(tài)中預(yù)備結(jié)婚,只有你自己知道。“婚姻不是一件定局的事,而是待你去做的事。”
如果你對于結(jié)婚抱著像買什么獎券的念頭:“誰知道?我也許會贏得頭彩,獨得幸運……”那是白費的。實在倒應(yīng)該取著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一件作品時那樣的思想才對。丈夫與妻子都當對自己說:“這是一部并非要寫作而是要生活其中的小說。我知道我將接受兩種性格的異點,但我要成功,我也定會成功。”
假如在結(jié)婚之初沒有這種意志,便不成為真正的婚姻。基督舊教的教訓(xùn)說,結(jié)婚的誓約在于當事人雙方的約束,而并非在于教士的祝福。這是很好的思想。如果一個男人或女人和你說:“我要結(jié)婚了……什么?才得試一試……如果失敗,也就算了,總可有安慰的辦法或者是離婚。”那你切勿遲疑,應(yīng)得勸他不必結(jié)婚。因為這不是一件婚姻啊。即是具有堅強的意志,熱烈的情緒,小心翼翼的謹慎,還是誰也不敢確有成功的把握,尤其因為這件事業(yè)的成功不只關(guān)系一人之故。但如果開始的時候沒有信心,則必失敗無疑。
婚姻不但是待你去做,且應(yīng)繼續(xù)不斷把它重造的一件事。無論何時,一對夫婦不能懶散地說:“這一局是贏得了,且休息罷。”人生的偶然,常有掀動波瀾的可能。且看大戰(zhàn)曾破壞掉多少太平無事的夫婦,且看兩性在成年期間所能遭遇的危險。所以要每天重造才能成就最美滿的婚姻。
當然,這里所謂每天的重造,并不是指無窮的解釋、互相的分析與懺悔。關(guān)于這種危險,曼爾蒂(Meredith)與夏杜納(Chardone)說得很對:“過分深刻的互相分析,會引致無窮盡的爭論。”故“重造”當是更簡單更幽密的事。一個真正的女子不一定能懂得但能猜透這些區(qū)別,這些危險,這種煩悶。她本能地加以補救。男子也知道,在某些情形中,一瞥,一笑,比冗長的說明更為有益。但不論用什么方法,總得永遠重造。人間沒有一樣?xùn)|西能在遺忘棄置中久存的,房屋被棄置時會坍毀,布帛被棄置時會腐朽,友誼被棄置時會淡薄,快樂被棄置時會消散,愛情被棄置時亦會溶解。應(yīng)當隨時葺理屋頂,解釋誤會才好。否則仇恨會慢慢積聚起來,蘊藏在心魂深處的情操,會變成毒害夫婦生活的惡藪。一旦因了細微的口角,膿腸便會潰發(fā),使夫婦中每個分子發(fā)現(xiàn)他自己在另一個人心中的形象而感到害怕。
因此,應(yīng)當真誠,但也得有禮。在幸福的婚姻中,每個人應(yīng)尊重對方的趣味與愛好。以為兩個人可有同樣的思想,同樣的判斷,同樣的欲愿,是最荒唐的念頭。這是不可能的,也是要不得的。我們說過,在蜜月時期,愛人們往往因了幻想的熱情的幸福,要相信兩個人一切都相似,終于各人的天性無可避免地顯露出來。故阿侖曾言:“如果要婚姻成為夫婦的安樂窩,必得要使友誼慢慢代替愛情。”代替么?不,比這更復(fù)雜。在真正幸福的婚姻中,友誼必得與愛情融和一起。友誼的坦白在此會發(fā)生一種寬恕和溫柔的區(qū)別。兩個人得承認他們在精神上、靈智上是不相似的,但他們愉快地接受這一點,而且兩人都覺得這倒是使心靈上互相得益的良機。對于努力解決人間糾紛的男子,有一個細膩、聰明、幽密、溫柔的女性在他身旁,幫助他了解他所不大明白的女性思想,實在是一支最大的助力。
所謂愿欲,雖然是愛情的根源,在此卻不能成為問題。在這等結(jié)合中,低級的需要升華了。肉體的快樂,因了精神而變成超過肉體快樂遠甚的某種境界的維持者。對于真正結(jié)合一致的夫婦,青春的消逝不復(fù)是不幸。白首偕老的甜蜜的情緒令人忘記了年華老去的痛苦。
拉·洛希夫谷(La Rochefaucauld,今譯作拉羅什富科)曾有一句名言,說:“盡有完滿的婚姻,絕無美妙的婚姻。”我卻希望本文能指出人們盡可想象有美妙的。但最美妙的絕不是最容易的。兩個人既然都受意氣、錯誤、疾病等等的支配,足以改變甚至弄壞他們的性情,共同生活又怎么會永遠沒有困難呢?沒有沖突的婚姻,幾與沒有政潮的政府同樣不可想象。只是當愛情排解了最初幾次的爭執(zhí)之后,當感情把初期的憤怒化為溫柔的、嬉戲似的寬容之后,也許夫婦間的風(fēng)波將易于平復(fù)。
歸結(jié)起來是:婚姻絕非如浪漫底克(今譯作羅曼蒂克)的人們所想象的那樣;而是建筑于一種本能之上的制度,且其成功的條件不獨要有肉體的吸引力,且也得要有意志、耐心、相互的接受及容忍。由此才能形成美妙的堅固的情感,愛情、友誼、性感、尊敬等等的融和,唯有這方為真正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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