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爾莫萊和磨坊主婦
一天傍晚,我跟獵人葉爾莫萊出去“守擊”,“守擊”這個詞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恐怕并不是每個讀者朋友都知道,那么,就請聽我細細說來。
春季,在太陽下山前的十五分鐘,你帶著獵槍走進樹林子里,不用帶上獵狗。在樹林邊緣,找一個安身之處,環視一下四周,檢查你的彈筒帽,同時瞥一眼同行獵人的動向。十五分鐘后,太陽落山,黃昏的余光還朦朧照著森林,渲染出一片讓人為之陶醉的色彩,天空呈現出空靈的半透明色,鳥兒百囀千聲地鳴叫,嫩綠的青草閃著祖母綠寶石一般的光芒,和周圍的大樹小樹一起享受著春天的這個美好時刻。你站著,等待。森林中央開始漸漸暗下來,眼看余暉緩緩向后退去,血紅的夕陽邊沿移過樹根和樹梢,慢慢地越升越高,從低處尚未抽芽的枝條,升高到肅穆沉寂的樹冠。
好了,此時此刻,就算是最高處的枝椏也完全暗下來。天空由紫色變成了靛藍色,混著青草,泥土,以及從地底深處翻騰上來的濕氣,森林中這種特有的氣味愈發濃烈起來。吹進森林的風在你身邊耳語。鳥兒也漸漸沒有了聲響,張揚了一天的它們睡去了——可不是一下子睡著的,而是各種鳥類相繼安靜下來。首先聽不見聲響的是燕雀,過一會兒便是知更鳥,接著是黃色的鹀,它們配合默契,相約好了進入夢鄉。整個森林的光線越來越暗,樹木融進黑暗,映出一大塊一大塊的黑影,不真實,不深刻,模模糊糊,墨藍的天空中隱隱約約地閃爍出了星星的光芒,微弱,卻不可或缺。這時,所有的鳥兒都安靜了下來。
只有紅尾鳥和小啄木鳥還懶洋洋地發出口哨似的叫聲,戀戀不舍,一會兒,意識到四周沒有配合的聲音時,它們也知趣地安靜下來。忽然,悠悠的,高處傳來柳鶯的叫聲,黃鸝跟著和了一句,聲音凄厲悠遠,夜鶯也唱了起來,從高空掠過的聲音,滲透到你的靈魂,在這樣的夜晚揮之不去。你的心懸著,等得有點心急了,忽然——說到這里只有真正的獵人才能明白我的心境——忽然從深沉靜寂的林中深處傳出一種特殊的咔咔聲,夾雜著翅膀快速扇動發出的呼呼聲:那是山鷸,低垂著長長的喙,優雅穿梭在林中,這是屬于它們的世界。當然等待它們的,將是你膛里的子彈。
這就是“守擊”,那天我就跟葉爾莫萊一起“守擊”山鷸去了。親愛的讀者,原諒我打斷一下,在此,請允許我先介紹葉爾莫萊。
先請你在腦中想象一個人物形象,一個又高又瘦,病懨懨的四十五歲左右的中年人,修長狹窄的鼻梁,尖尖的額頭,小而灰的眼睛,稀疏的頭發豎在頭頂上,厚嘴唇,經常帶有一股嘲諷的神態。這人無論冬夏都穿一件黃黃的德國式土布褂,腰里滑稽地系著一條寬腰帶。穿一件藍色燈籠褲,戴一頂羊羔皮帽,是一個破落的地主一時高興送給他的。腰帶上系兩個袋子,一個袋子在前面,巧妙地扎成兩半,分裝火藥與霰彈;另一個袋子在后面,是裝獵物的。至于棉絮,葉爾莫萊則是從他那魔袋似的帽子里掏出來的。
以他賣野物所得的錢,本來可以輕易買一只彈藥囊和一個背袋,但是他從未考慮過要買這些東西。只是一直用老辦法給槍上膛,而這點還恰恰惹得一些旁觀者無比羨慕——因為正是如此他便能避免霰彈和火藥撒出,或者混在一起的危險性,而且他手法極其熟練敏捷,無人能比。他的槍是單筒的,裝著燧石,開一槍后坐力極大,就像一個脾氣暴躁的莽夫狠狠地跺了一腳。正因為這樣,葉爾莫萊的右臉頰總是比左臉頰腫大。他究竟是怎樣用這支老爺槍打到野味的,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個謎,包括聰明絕頂的葉爾莫萊自己,但是他的確能獵到不少好東西。他也有一條棒極了的塞特種獵狗,機靈敏捷,名叫瓦列特卡,它主人從來都用不著喂它食物,但它卻從來沒有餓著。“喂它?為什么要喂它?狗是聰明的畜生,它可以自己找吃的活下去。”他總是這么說。
果不其然,這條名叫瓦列特卡的獵狗,雖然瘦得皮包骨頭,以至于路人都會震驚于它的消瘦而駐足觀看,但是它依舊生龍活虎,精神抖擻,而且壽命很長。更加可貴的是,無論它的境遇多么不幸,它從來沒有逃走過,甚至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他的主人。只不過有一次,它出走了兩天追母狗去了,但沒過多久,這種傻氣的行為就一去不復返了。瓦列特卡最奇異的特質就是,它對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表現出不可思議的漠視態度。如果我現在不是在描述一只狗的話,我會用“所有希望都幻滅了”來形容它。它常常只是坐著,短尾巴壓在身子下面,板著臉,身子時不時顫抖,從來沒咧開嘴笑過(眾所周知狗是會笑的,而且笑得很可愛)。瓦列特卡長得奇丑,游手好閑的仆人們一找到機會就一個勁兒嘲笑它的相貌,但對于這些譏諷也好,嘲笑也好,有時候甚至是毆打,瓦列特卡總是報以一成不變的蔑視態度。
它可是廚師們茶余飯后的好消遣。畢竟作為一條狗,瓦列特卡有它的弱點:每當它饑腸轆轆的時候,它選擇頂開廚房的門,一邊貪婪地嗅著,一邊焦急地四處尋覓,廚子們總是不顧一切地放下手中的活,罵罵咧咧地跑出去追打它。它一邊奔跑一邊依依不舍地回頭張望。當然,瓦列特卡擁有卓越的追捕技術:耐力強,嗅覺靈敏。一旦它逮著機會抓住一只受傷的野兔,它會拖著野兔到陰涼的灌木叢下,狼吞虎咽一番直到啃光最后一塊骨頭。它進食的時候會盡量遠遠地避開葉爾莫萊,那時它的主人通常操著不知哪個地方的方言,在咒罵它。葉爾莫萊是我許多鄰居中的一個古板的地主家的傭人,古板的地主通常不愛打獵,而是更喜歡飼養些家禽。
只有在某些特殊場合下,比如生日聚會,命名日和選舉日,古板地主家的廚子才有機會收拾幾只長喙鳥。于是乎,每到那時他們就陷入了俄羅斯人特有的“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時的癲狂狀態,新鮮的感覺刺激了他們的創造力:他們創造了一種風味古怪的調味品,如此烹飪的食品惹來無數好奇客人駐足圍觀,卻幾乎沒有人敢一嘗其味的。
地主只要求葉爾莫萊每月必須送兩對松雞和鷓鴣去廚房,其余時間從來不過問他在哪,或者在干什么事兒。其他人都放棄他了,認為他是個毫無用處的廢人,用我們奧廖爾的說法,就是個“窩囊廢”。火藥啊,霰彈啊,這些狩獵必備的材料自然是不會發給他的,這就跟他對待他狗的方式一模一樣。
葉爾莫萊本身也是個怪人,像鳥兒一樣無憂無慮,話特別多,樣子散漫而古怪。他尤其喜歡酗酒,從來就坐不定,走起路來拖拖拉拉的,身子晃來晃去,然而以這種懶懶散散的走路方式,他一個白天可以走上五十英里的路。他有著非常豐富的遇險經驗:在沼澤地,在樹林子里,在屋頂上,在橋洞里,他不止一次地被關進閣樓,地窖或者干草棚,有時丟了槍,丟了狗,丟了所有他賴以活命的東西,甚至衣不蔽體,遭人毒打很長時間等等。但是他總能逢兇化吉,安然回家。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能穿戴整齊,裝備好獵槍,帶上獵狗,一如往日般悠悠然地出現在人們的視線里。雖然他心情看起來很不錯,但是人們總不能稱他為一個快樂的人,因為他整體看起來就是個怪人。
葉爾莫萊喜歡跟一個老好人聊聊天,特別是在喝酒的時候,但是聊的時間并不長,他就會起身離開。
“你這個鬼東西到哪去呀,這么晚了?”
“到恰普利諾去。”
“那地方有十英里遠呀,你去那干嘛?”
“我去漢索夫隆家過夜。”
“別去了,在這兒過夜吧。”
“不,不行。”
葉爾莫萊就帶著瓦列特卡,走進黑漆漆的夜幕里,穿過樹林,越過水道。可是,漢索夫隆也不愿意讓他踏進自己的地盤,擔心他甚至會因此遭到一頓毒打,再被教訓“不要騷擾本分的莊稼漢”。然而,葉爾莫萊有些無人能及的本領,比如他春季時在深水里釣魚的技術,用手捉蝦的本領,光靠著第六感覺就能尋找獵物的特異功能,招引鵪鶉,馴養鷂鷹,抓住那些歌聲千回百轉的夜鶯……
只有一件事他做不來,那就是馴狗,他沒有那個耐性。他曾經有過一個妻子,他們倆每周見面一次。她住在一所破破爛爛已經塌了一半的小屋子里,過著捉襟見肘的窘迫生活,從來不知道下一頓飯在哪里。從任何角度來講,她都是一個相當窮苦的角色,甚至是葉爾莫萊,一個別人眼中如此隨和溫順的家伙,也常常對她拳腳相加。葉爾莫萊在家中裝出一副嚴厲瘆人的樣子,導致他的妻子不知道如何取悅他,只要丈夫稍微看她一眼,她就怕得發抖,立馬拿著她所剩下的最后一個硬幣去給他買伏特加;每每丈夫伸開四肢,大模大樣地躺在火爐邊睡得香甜的時候,她總是卑躬屈膝地替他蓋上一件皮襖。
我曾經不止一次地看到他面露兇相,比如他用牙齒結束那只垂死的小鳥的性命,臉上洋溢的表情,就令我厭惡。但是葉爾莫萊在家里呆著的時間從未超過一天,到了別的地方,他就又是“葉爾默爾卡”,方圓一百英里的人都這么叫他,有時候他也會這么稱呼自己。身份最卑微的奴仆見到這個流浪漢都油然而生一種優越感,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大家對他都很熱情。農人們起初喜歡愚弄他,像追殺田野里的野兔一樣追著打他,但是過后又會放了他。后來,他們都覺得他是個十足的怪人,就不再為難他了,有時候甚至給他面包吃,還會跟他聊聊天……
就是這樣一個家伙,我帶著他跟我一起打獵。我們一起來到伊斯塔河岸邊一個很大的樺樹林子里“守擊”。
在俄羅斯,有許多河都是一邊是平坦的草地牧場,另一邊是崎嶇的懸崖峭壁,比如伏爾加河,比如我們現在來到的伊斯塔河。伊斯塔河窄窄的,曲折蜿蜒猶如一條準備盤起身子的蛇,整條河道沒有連著的半英里是直流的。站在某個地方,從陡峭的山坡上眺望,可以看見遠處十英里的河道上搭建了堤壩,圍起了池塘,岸邊建造有磨坊,有用以種植的果園,花菜園,或者是剛開辟出來的柳園。伊斯塔河里有多得無法計數的魚,尤其是斜齒鳊(農人們會在大熱天灌木叢的陰涼下徒手抓這種魚)。幾只小小的沙鉆鳥拍騰著翅膀,在巖石嶙峋的岸邊啾啾地叫著,一轉眼又貼著冰冷的河面快速飛過;野鴨子在池塘中央扎水找食物,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四處顧盼,像是在尋找什么;在伸出的巖壁形成的天然陰涼里,幾只鷺安然地站著……我們“守擊”了將近一個小時,一共捕獲了兩對山鷸。太陽出來時我們還想再試試運氣(守擊在凌晨的時候也可以進行),于是我們打算在最近的磨坊里呆上一晚。我們走出林子,沿著斜坡走下去。深藍色的水在下方流淌,空氣里彌漫著夜霧,濕漉漉的。我們敲了敲門,驚醒了院子里的狗,它們便開始狂亂地吠叫,打破了夜的寧靜。
“誰呀?”一個沙啞困倦的聲音傳來。
“我們是兩個獵人,請讓我們在你的磨坊里住一晚上吧。”我如是說道,等了一會兒,屋里沒有動靜。
“我們會付錢給你的!”
“我去問問主人,噓,討厭的狗,下地獄去吧!”
我們聽到那個工人走進宅子的聲音,一會兒他就回來了。
“不行,”他貼著門說道,“主人不允許你們進來。”
“為什么不許?”
“你們是獵人,身上肯定帶著彈藥呢,他怕你們把磨坊給燒了。”
“胡說八道,我們怎么會燒了磨坊?”
“去年就是這樣,我們收留了幾個漁夫,他們想在這里生火,結果整個磨坊都燒沒了。”
“幫幫忙吧,老朋友,我們可不能露天睡啊!”
“那不關我們的事。”他說完就走了,靴子還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越走越遠了。
葉爾莫萊狠狠地詛咒了他幾句,最后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去村子里吧。”但是離這里最近的村子都有兩英里遠。
“還是待在這里吧,”我說,“露營得了,今晚還算暖和,我們去問剛才的磨坊主要一點干草,我想我們付錢的話他應該會賣給我們的。”
葉爾莫萊默認了,于是我們又一次前去敲門。
“你們究竟想怎么樣?”那個工人的聲音再一次傳出來,“說過我們不能收留你們!”
我們說明了新的請求,他聽完以后便進屋去詢問主人,接著他們倆一起迎了出來。一個小側門吱呀響了一下,出現了一個高而壯的男人,臉上布滿了肥肉,脖子粗短結實,挺著一個啤酒肚,渾身上下都是肥肉,他就是磨坊主。磨坊主同意賣給我們些干草,轉身走了約一百步遠,從沒有墻的小棚子里搬來了些干的麥稈和稻草。那個工人取出茶炊,擺在河邊的草地上,然后蹲下身子,呼呼地一個勁兒向鼓風管里吹氣。
火燃起來了,照亮了他年輕的臉。磨坊主跑回屋子去叫他的妻子,最后竟然主動邀請我們進屋子里過夜,但我拒絕了他,還是決定露營。磨坊主的妻子拿了些雞蛋,牛奶,土豆和面包分給我們一起享用。等水燒開以后,我們一行人便開始飲茶。河面上升騰起一層蒙蒙的霧氣,沒有風,秧雞躲在附近的林子里啼鳴,水車輪子在不遠的地方嘀嗒作響,河流淌過堤壩汩汩有聲。我們生起一堆小小的火,葉爾莫萊烤著土豆,我瞇著眼睛打起了瞌睡。隱約中聽到一陣輕微的聲音,我醒了過來。
抬頭一看,篝火旁,磨坊主的妻子正坐在一只倒扣的木桶上,和我的獵伴聊得正歡。我先前從她的服裝,舉止和口音中就已經看出她原本就是女仆出身,既不是地里干活的農婦,也不是大城市的女孩。而現在我才清楚地看見了她的相貌:她約摸三十來歲,臉龐消瘦而白皙,透露出俊美靈動的神氣,尤其是那雙眼睛,像是有魔力一般的,明亮而憂郁。她用手肘撐著膝蓋,雙手托住臉蛋坐著。葉爾莫萊背對著我,正在把柴火添進篝火里去。
“牛瘟疫又來了,在熱爾圖希納,”磨坊主妻子說道,“伊萬神父家的兩頭母牛都病死了……哎,可憐的畜生!”
“你養的豬有沒有問題?”頓了一頓后,葉爾莫萊問。
“活著呢。”
“能給我一頭小豬就好了。”
磨坊主妻子沉默了一會,然后嘆了一口氣:“跟你一起來的人是誰?”她問。
“科斯托馬羅沃的老爺。”
葉爾莫萊把幾根松樹枝丟進篝火里,樹枝一下子燃著了,騰起一股白色的濃煙。
“你丈夫為什么不讓我們倆進屋休息呢?”
“他害怕。”
“害怕!這胖子也真是的。阿林娜·季莫菲耶夫娜,親愛的,來一小杯酒吧,給我提點勁兒。”
磨坊主妻子起身消失在黑夜里,葉爾莫萊輕聲哼起了歌:“為了來見你呀,我親愛的小甜心,鞋子都踏破呀,都踏破。”
一會兒工夫,阿林娜就拿著一小瓶酒和一個玻璃杯回來了。葉爾莫萊站起來,畫了一個十字,一口干掉了餅子里的酒。“好!”他說。
磨坊主妻子又重新坐回到木桶上。
“阿林娜·季莫菲耶夫娜,你還在生病么?”
“嗯。”
“得的什么病?”
“一到晚上就不住咳嗽,不好受。”
“老爺大概睡著了,”沉默了一會兒后,葉爾莫萊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不要去看醫生,阿林娜,越看病得越厲害。”
“好吧,那我就不去看了。”
“不過你要來看我。”
阿林娜悲傷地低下頭去。
“到時候我把我家那口子趕出去,”葉爾莫萊繼續說,“說到做到。”
“你讓老爺醒醒吧,葉爾莫萊·彼得羅維奇,看,土豆都烤好了。”
“哦,讓他睡夠吧,”我那忠實的仆人善解人意地說,“他走了一天的路,累啦,所以現在睡得很香哩。”
我躺在干草堆上,翻了個身,葉爾莫萊于是起身走向我:“土豆烤好了,要過來吃嗎?”
我從小棚子里走出來,磨坊主妻子離開她剛坐的木桶,準備離開。我叫住了她。
“你們管這磨坊很久了嗎?”
“我們是三一節那天來的,已經兩年了。”
“你丈夫是哪里人呢?”
阿林娜沒有聽清楚我的問題。
“你丈夫,哪人呀?”葉爾莫萊提高嗓門,重復了一遍問題。
“他是別廖夫來的,別廖夫市里人。”
“你呢?也是別廖夫的?”
“不,我是仆人,以前是個仆人。”
“是誰家的?”
“茲威爾科夫老爺家的,現在我已經是自由人了。”
“哪個茲威爾科夫?”
“亞歷山大·西雷奇。”
“你是專門服侍他妻子的丫頭吧?”
“你怎么知道的?是的。”
我帶著好奇和同情看著阿林娜。
“我認識你的老爺。”我繼續說道。
“是嗎?”她輕聲回應道,低下了頭。
在此我必須跟讀者解釋一下,為什么我對阿林娜曾經的境遇如此同情。我在彼得堡的時候,有機會認識了茲威爾科夫先生。他德高望重,在學識和才干上都享有盛譽。他的妻子,是個吹毛求疵,哭哭啼啼,用心險惡,俗不可耐的胖女人。他還有個兒子,十足的少爺脾氣,蠢乎乎的又一副被嬌慣壞了的樣子。
茲威爾科夫先生自己長得也不討人喜歡:一對小眼睛嵌在一張大得幾乎是正方形的臉上,賊眉鼠眼地四處窺視;巨大的鼻子突起在臉上,鼻孔像兩個黑洞;灰白色的板寸像刷子毛一樣立在他因為經常動怒而溝壑縱橫的額頭上方;兩片薄嘴唇總是不停地抽搐,擺出甜膩的微笑。茲威爾科夫先生最中意的姿態是雙腿叉開很遠站著,肥胖的手插進褲子里。有一次我恰好與茲威爾科夫先生驅車同行,去鎮子外的海灘。我們便聊開了。作為一個經驗豐富,愛好分析的人,茲威爾科夫先生企圖把我帶進他所謂的“真理之路”。
“請允許我向你指出,”他最后拖長腔調慢吞吞地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對于所有事情的批評也好,定位也好都是相當隨意的,其實你們一點都不了解你們的祖國。俄羅斯,我說年輕人,對你來說根本就是一塊未知之地,就是這樣!……你們讀的是德國的書。比如,你現在說的這些,存在的不存在的,比方說,關于家仆的……很好嘛,我不會跟你爭,你們完全可以這么說,但你根本就不了解他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么樣的人。”(茲威爾科夫先生大聲擤鼻涕,然后又吸了一口鼻煙)“讓我來跟你講一個小小的故事,也許你會感興趣。”(茲威爾科夫先生清了清嗓子)“你肯定知道我妻子是怎么樣的一個人,所以我很難想象,世界上還能找到一個比她更有愛心的女人,你肯定非常認可我的評價吧。”
“她的那些丫頭們啊,過的都不是普通人的生活,簡直如同生活在天堂一般啊,這點毋庸置疑。我的妻子定了一條規矩,結了婚的女人都不能當她的丫頭。的確應該是這樣嘛,一個已婚婦女,生了孩子,這樣那樣的事情這么多,怎么可能盡心盡力地服侍女主人呢?她有心也沒這個力了,腦子里想的全部是自己的事情,這是人之常情嘛。有一次我們乘車經過我們的村子。這是哪一年的事情來著?讓我想想,哦,對了,有十五年了,是十五年前的事情。我們在村長那里見到了一個年輕的姑娘,長得非常好看。后來打聽到是村長的女兒,那姑娘的舉止啊,態度啊都非常討人喜歡。”
“于是我妻子跟我說:‘可可——’你可知道她總是這樣,稱呼我的愛稱,我說:‘好呀,帶她回去就是了。’那個村長不容分說就給我們跪下了,這對他來說真是太榮幸啦,你能想象得到么。不過那個姑娘嚎啕大哭了一陣,這也難怪,對她來說是有點難以割舍嘛:離開生她養她這么久的老家。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沒有多久她就跟我們熟識了,起初讓她跟侍女們呆在一起,好讓侍女們教她。后來你知道怎么著了,那姑娘進步可快了,我妻子簡直就離不開她了,給她升到了最高級,變成貼身侍女啦。你看看,不過說句公道話,我從沒有見過這么好的侍女,真的從來沒有過,這個姑娘辦事周全,謙虛又順從——簡直就是理想中的好侍女。不過我妻子呢,不得不說,真是太寵著她了:給好吃的,好穿的,還請她一同飲茶等等,你想想看,她就這樣服侍我的妻子,一服侍就是十年。忽然有一天,一個明媚的清晨,你自己想想看,阿林娜——她叫阿林娜,沒有打聲招呼就沖進了我的書房,‘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坦白跟你講,這件事情,是我不能接受的。一個人絕對不可以不顧自己的尊嚴。你說對不對?你覺得呢?”
“‘尊敬的老爺,亞歷山大·西雷奇,我懇求您開恩!’”
“‘開什么恩?’”
“‘請允許我結婚吧!’老實說,我吃了一驚,‘可是你這個傻瓜,你知道的,你的女主人沒有別的侍女了呀。’”
“‘我會像之前一樣伺候女主人的。’”
“‘胡說!胡說!你女主人不會要一個結過婚的侍女的。’”
“‘馬拉尼亞可以替我的。’”
“‘別打這種主意。’”
“‘我聽從您的吩咐……’”
“老實說,我可真是愣住了,告訴你我是一個怎么樣的人:沒有事情——真的沒有任何事情,我敢這么說——比忘恩負義對我的傷害更大。不用我多次強調,我妻子是個怎么樣的人:她是人間的天使,她的善良是無法形容的。她人見人愛,即便是最邪惡的人也不會舍得傷害她。我把阿林娜趕出了書房。我想,這么做大概會讓她回心轉意,你可知道,我真的是不愿意任何人都做出忘恩負義的事情來。”
“可是你猜怎么著?過了半年,她又來跟我提那件事情。我是真生氣了,深深感覺到被人背叛了。但是一段時間以后,我的妻子哭哭啼啼地來找我,情緒非常激動,我當時都被嚇住了,你可以想象到我當時有多么震驚:‘發生什么事了?’‘阿林娜她……我羞愧得都不想說出口,你知道是什么事情的。’‘怎么可能!……那個男人是誰?’‘是聽差彼得魯希卡。’我當時火氣就沖了上來,我是這么一個人,凡事都要認真,不喜歡馬虎了事。彼得魯希卡沒有錯,要懲罰他也可以,但是我選擇不責怪他。阿林娜……好一個阿林娜啊!我對她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于是我下令剪光她的頭發,給她穿上粗麻袋布的衣服,送到鄉下去。我妻子失去了一個好侍女,可我也沒有辦法:不道德的女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在我這個家里面呆下去,最好的方法就是立刻把她趕出家門。”
“唉!唉!現在你可以自己想想看了,我的妻子,對對對,沒錯沒錯,天使!她就是一個天使!她離不開阿林娜,而阿林娜是知道這一點的,還竟然有臉……不,她根本沒臉……跟我說,說了有用嗎?唉,不管怎樣都無濟于事了。我已經被這個忘恩負義的姑娘深深地傷害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恢復過來。隨便你怎么說,在這些人那里是找不到良心和人情的!就像你對一頭狼再好,喂它東西吃,狼心總是向著森林。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吧!我只是想跟你說說這件事情罷了……”
茲威爾科夫先生還沒說完話,就轉過頭,緊緊地縮在斗篷里面,努力平復他漸漸激動的情緒。
現在,親愛的讀者朋友,你們大概明白我為什么如此同情阿林娜了吧。
“你嫁給磨坊主很久了嘛?”最后,我問她。
“兩年了。”
“怎么,你老爺最后同意你結婚了?”
“他給我贖了身。”
“誰?”
“薩韋利·阿歷克謝伊維克。”
“他又是誰?”
“他是我丈夫。”(葉爾莫萊暗自笑了一下)
“是不是老爺對您說起過我啊?”阿林娜頓了一頓后,這樣問道。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
“阿林娜……”磨坊主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她站起身來,走了。
“她丈夫人還好嗎?”我問葉爾莫萊。
“還可以吧。”
“他們有孩子嗎?”
“以前有過一個,不過夭折了。”
“怎么,是磨坊主看中了她,贖她出來花了很多錢吧?”
“我也不知道,她能讀能寫,所以可以在生意上幫把手。我覺得是磨坊主看中她的。”
“你認識她很久了嗎?”
“很久啦,我以前一直去她老爺家走動,他們的房子離這不是很遠。”
“那你也認識聽差彼得魯希卡吧?”
“彼得·瓦西里耶維奇嗎?當然認識他。”
“他現在在哪兒呢?”
“當兵去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她看起來身體可不怎么好呀?”最后,我問葉爾莫萊。
“是啊,她身子可弱了呢!我說明天,可是守擊的好機會。我們現在還是要先睡一會兒呀。”
一群野鴨子“啾啾”地從我們頭頂掠過,而后聽到它們紛紛落在了離我們不遠的河面上。天已經黑透了,周遭的環境開始變得陰冷,夜鶯還在周圍的灌木里幽婉地唱歌。我們把身子扎進干草堆里,睡著了。
【導讀】
善良和美麗被虛偽所摧殘
葉爾莫萊,一個又高又瘦,病懨懨的四十五歲左右的中年人,修長狹窄的鼻梁,尖尖的額頭,小而灰的眼睛,稀疏的頭發豎在頭頂上,厚嘴唇,經常帶有一股嘲諷的神態。他無論冬夏都穿一件黃黃的德國式土布褂,腰里滑稽地系著一條寬腰帶,下身穿一件藍色燈籠褲,戴一頂羊羔皮帽,是個破落的地主一時高興送給他的。腰帶上系兩個袋子,一個袋子在前面,巧妙地扎成兩半,分裝火藥與霰彈;另一個袋子在后面,是裝獵物的。他使用老式獵槍,他的槍法很好,他的確能獵到不少好東西。他也有一條棒極了的塞特種獵狗,機靈敏捷,名叫瓦列特卡。葉爾莫萊是一個地主家的用人,地主只要求葉爾莫萊每月必須送兩對松雞和鷓鴣去廚房,其余時間從來不過問他在哪,或者在干什么事兒。其他人都放棄他了,認為他是個毫無用處的廢人,是個“窩囊廢”。他樣子散漫而古怪。他尤其喜歡酗酒,從來就坐不定,走起路來拖拖拉拉的,身子晃來晃去。身份最卑微的奴仆見到這個流浪漢都油然而生一種優越感,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大家對他都很熱情。農人們起初喜歡愚弄他,像追殺田野里的野兔一樣追著打他,但是過后又會放了他。他常常對他的妻子拳腳相加。葉爾莫萊在家中裝出一副嚴厲瘆人的樣子,導致他的妻子不知道如何取悅他,只要丈夫稍微看她一眼,她就怕得發抖,立馬拿著她所剩下的最后一個硬幣去給他買伏特加;每每丈夫伸開四肢,大模大樣地躺在火爐邊睡得香甜的時侯,她總是卑躬屈膝地替他蓋上一件皮襖。
可是葉爾莫萊像鳥兒一樣無憂無慮,話特別多,樣子散漫而古怪。他有些無人能及的本領,比如他春季時在深水里釣魚的技術,用手捉蝦的本領,光靠著第六感覺就能尋找獵物的特異功能,招引鵪鶉,馴養鷂鷹,抓住那些歌聲千回百轉的夜鶯……他一個白天可以走上五十英里的路。他有著非常豐富的遇險經驗:在沼澤地,在樹林子里,在屋頂上,在橋洞里,他不止一次地被關進閣樓,地窖或者干草棚,有時丟了槍,丟了狗,丟了所有他賴以活命的東西,甚至衣不蔽體,遭人毒打很長時間等等。但是他總能逢兇化吉,安然回家。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能穿戴整齊,裝備好獵槍,帶上獵狗,一如往日般悠悠然地出現在人們的視線里。他同樣追求愛情,他和磨坊主婦阿林娜有著心靈的溝通,他們在一起能夠噓寒問暖,無話不談。他渴望磨坊主婦阿林娜來看他,他也表達了要離開他不愛的妻子的想法。
阿林娜是是村長的女兒,長得非常好看,舉止得體,辦事周全,謙虛又順從,非常討人喜歡。她服侍地主茲威爾科夫的妻子十年光景。因為阿林娜提出要結婚而被地主茲威爾科夫下令剪光她的頭發,給她穿上粗麻袋布的衣服,送到鄉下去。而地主茲威爾科夫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的妻子定了一條規矩,結了婚的女人都不能當她的丫頭。他也認為的確應該是這樣,一個已婚婦女,生了孩子,這樣那樣的事情這么多,怎么可能盡心盡力地服侍女主人呢?他對自己的自私、虛偽和殘暴不僅不知道反省,而且還污蔑這個姑娘忘恩負義,說她是個不道德的女人,最終把她趕出了家門。并且他誣蔑所有的農奴為狼,他說:在這些人那里是找不到良心和人情的!就像你對一頭狼再好,喂它東西吃,狼心總是向著森林。
葉爾莫萊和阿林娜都應該有追求幸福和愛情的權利,可是因為農奴制他們被限制了自由,他們被侮辱、被損害。葉爾莫萊是個傭人,他有一手好槍法,他有打獵的超強本領,但因為被依附、被限制,他的才能不能為他獲得更多生存的資料,他只能被成為“窩囊廢”。阿林娜本來長得非常好看,可是因為正當地追求愛情而被發配鄉下,她三十來歲就“臉龐消瘦”,但依然白皙而美麗。可是,對于他們的遭遇,施暴者不但沒有反省和自責,反而指責他們沒有良心和道德。這就是地主的價值觀念,是農奴命運悲慘的根源。
作者在文章中對于地主的嘴臉采用了一種反諷的手法來寫,讓他們盡情地在文章中宣揚自己的偽善,而且恬不知恥。這樣的描寫就使文章的諷刺力量達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而作者以獵人的身份反而在評價的敘述和傾聽這個故事,這就使文章更給人一種反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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