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沈一貫
【原文】:
于赫大明!麗天健行。盥東溟以濯曜,軔扶桑而初征。碧落展蒼茫之景,璇霄流沆瀣之精。矯矯陽烏,擊海水三千而奮翼;轔轔火馭,指天衢九萬而馳衡。助青陽之載熙,回寒光以將爚。斗一南而天下春,既萬象于焉而生輝。
雞三號而澤中應,故群迷以之而皆覺。華月收璧影之陸離,躔奎避珠光之錯落。玉繩罷系,瑤斗已酌,雖黎旭之始分,而陰霾之已鑠。魑魅魍魎,望月而宵奔;象罔忽荒,待時而晨作。霅煜兮含輝,燁兮吐煌,拂拂兮涼涼。
其為體也,后天唯一度而輝燭于大荒;其唯時也,出地僅咫尺而宣耀于無疆。其始出焉,若夜光火齊,不假采于丹雘;懸黎結綠,非繪色于銀黃。其少進焉,若千爟萬炬,協要期而并舉;九章五采,并麗景而咸章。謝玄冥,駕東皇,揚祝融,麗鉤芒,遒乘南陸,馳節天閶。斯時也,杖何策于夸父?戈何揮于魯陽?蔀何所用其豐?繩何所施其長?
騰躍于云景之上,容與于東隅之方。若太極之渾沌,始判而將分;如元氣之泱漭,方流而未央。飛懸陰而現瑞,奮初威以顯芒,首黃道以遐征,徑紫庭而抗行。蓋月駟之所不能追,而云螭之所不敢當也。故蓬海瀛洲依之而生氣,神州赤縣瞻之以舒祥。煬河瀆而冰釋,灼岱岳而春揚。賁草木則生機潛回于根荄,暨鱗羽則淑氣活潑于游翔。視周于冰天桂海,貫胸胼趾之都;察遍于窮氈極幕,圓臚方趾之鄉。睇污壤而不穢,照暗所而彌章。大何遠而不屆?小何微而不彰?物何匿而不覯?人何居而不卬?
若乃異域同明,稱長安之獨近。八表齊照,譚化國之為長。熹微云霞之掌,璀燦龍鳳之床,湛露晞兮萬年枝,佳氣靄兮白玉堂。蓋邦畿取日輪之象,而太陽乃天子之光。宜昊穹之所以,眷顧之煌煌也。故百草無情,有傾心之葵藿;雖羽毛末品,生朝陽之鳳皇。曝背可以獻天子,入夢則占見君王。是以仰堯文之煥者,就之而取其象;歌周雅之盛者,頌之而愿其升也。
于戲!維豐維崇!雖始生也,無得而逾。既中既盈,即當天也。有時而昃,故大人繼之以照四方,君子法之以昭明德。吸精醇、吐氛慝,慮逝波之遽東,戒馳駒之臨隙,與日月而俱新,敷光天而罔極。
【譯文】:
啊,太陽!依附著天空強有力地運行。以東海作為洗之所來洗滌自身,從神樹扶桑處發軔啟行而開始遠征。天空展示出一派蒼茫的景象,如玉的白云流動著霧氣凝成的水滴。矯健的日中大烏鳥振奮羽翼,翱翔時撞擊水面有三千里之長;如車輪滾滾而運行的太陽,指向天路那極高遠之處而縱恣馳騁。輔佐春天開始暖和,扭轉寒氣而將成為熾熱的光亮。北斗星一旦向南旋轉,天下便是春天了,既而自然界一切事物景象從此有了光彩。
天雞三聲鳴叫,天下草澤中的雞就回應地跟著鳴叫了,所以眾多沉迷于夢鄉中的人因此都覺醒。有著光暈的月亮收起它月影中斑燦的光彩,運行的奎星回避隱卻了它繽紛交錯的珠玉般的光芒。玉繩星不再系掛在天上,像斗杓似的北斗星也看不見了,好像有人已經拿去酌酒去了。雖然等到旭日剛剛露出一半,但原陰暗的風塵已在閃光。魑魅魍魎各種怪物,望著月亮在夜間已逃遁;象罔、忽荒兩位替黃帝尋索遺珠的臣子,正等待時辰到來在天將亮時去從事尋索。光明炎盛中含蘊著光彩,光耀熾烈中吐露著光輝,然而日光剛剛散布,還微有涼意。
太陽是一實體,后奉天時而運行,于是就再一遍地把光輝照耀在遼闊的原野上。它運行到一定的時辰,躍出地面很低就無限制地擴散著自己的光芒。它剛剛露出地面,像夜光明珠和火齊珠石,不需要借助紅顏料來涂染;又像懸黎、結綠那樣的美玉,不需要用金銀涂料來彩繪顏色。它稍微再上升,像千萬支火炬,服從約好的時辰一起舉起來;各種艷麗的光彩,與美麗的風物一同都鮮亮。它告辭了玄冥水神,乘著東皇太一之神,播揚著祝融火神,與木神鉤芒并駕,強有力地駕馭著夏天,驅使控制著秋天。在這時候,夸父又如何來拄杖,追得上太陽?魯陽又如何揮動戈矛,令太陽退返三舍?以大席子覆蓋又有何用?太陽下面只是一小斗方的影子。玉繩星延長又有何用?再也無法系掛在天上。
太陽奔騰跳躍于祥云之上,慢慢移動在東方。東方像原始氣體般混沌,開始判別將要分出陰陽;如同天地未分前混一之氣彌漫廣大,正流動沒有止盡。飛動著懸掛的日影,出現了吉祥之兆,振作剛剛煥發的威力來顯示光芒。遵循著繞地而行的軌道去遠征,經過仙人居所而高高運行。運載月亮的四馬之車不能追及,云中無角的龍不敢阻擋。所以像環繞著蓬萊山那樣的大海、瀛洲那樣的高山,依靠它而生氣勃勃,中國居民瞻仰它而舒暢和祥。它烘烤得黃河、淮河等各種河川的冰都化了,照耀得泰山等山巒春意盎然。它裝扮著草木,使其勃勃的生命力暗暗地歸回到根部,它照耀魚鳥,使其溫和之氣在游水的鰭尾、翱翔的翅膀上活潑地表現出來。它俯視遍了嚴寒的北地與炎熱的南海,還有胸有竅、足合指、手六指等奇特人的都市;它察看遍了閉塞不通的氈帳和偏遠的篷帳,以及所有有人煙的地方。流盼惡濁不清潔的上地使其不再污穢,照耀晦暗不明的場所使其清晰明亮。大的物件不論多遠無不照射到,小的物件不論多微細無不使其顯著,物件不論怎樣隱匿無不明見,人們不論居住在什么地方無不昂首瞻仰。
至于不同地域可仰望同一個太陽,比起長安來太陽好像離人們特別近。八方之外的極遠之地都被太陽照射,人們談論教化和平之國太平盛世的時日長久。彩霞籠罩的水澤晨光微明,雕著龍鳳的臥床色彩鮮亮,濃重的露水被曬干在年代悠久的大樹枝葉上,象征祥瑞的光彩如云氣一樣充滿漢白玉砌成的殿堂。國家的疆土取法于太陽圖貌,像太陽的徑輪,而太陽的光輝可比皇帝的恩澤。這是適應上天的緣故,思念太陽的輝煌。所以眾草雜卉雖然無情,然而有對太陽永懷傾慕向往之心的葵花;雖鳥類中渺小的一類鳥兒,卻可生下朝著太陽而鳴的鳳凰。小民雖窮,可以背上太陽的溫暖貢獻給皇帝,小民雖賤,然而一入夢鄉就夢見了皇帝。所以敬慕堯帝禮樂制度顯赫英明,規范于它并取其治理之法;歌頌周代文明昌盛,頌揚它又祝愿它蒸蒸日上。
嗚呼!多么昌盛!多么崇高!雖然開始生成,然而不可逾越它。太陽既到中天,也到了光明最昌盛之時,就在天的正中。有時太陽偏西,所以德行高尚的人繼承太陽的光明以德照耀東西南北四方之地,有才德的人效法太陽來顯示完美的德性。吸收精純的光明,吐去陰氣兇氛,擔憂光陰如水一樣急匆匆向東流去,警戒光陰像奔馳的駿馬面對細小的縫隙飛快穿過一樣,過得極快,愿盛德大業同日月一起天天更新,廣布光輝于無邊的天下。
【評介】:
太陽,它給世界以光明,給萬物以生命,歷來就是騷人墨客吟詠的對象,就詠日賦作而言,僅《歷代賦匯》就收有二十多篇。詠日篇什浩繁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把詠日與歌頌最高統治者聯系起來,認為太陽普照,萬物受輝;帝王如日,德滿天地,恩澤四方。于是詠日成了歌功頌德的好題材,有的人甚至還拿詠日辭賦直接來向帝王獻殷勤。沈一貫的《日方升賦》并沒有擺脫傳統窠臼,而且他將帝王與太陽比附得比別人更巧妙,如賦的一開頭就精心拈出這么一句:“于赫大明!”“太明”既可指太陽,又可指他所在的大明朝,指大明朝皇帝,真是罕見的雙關語,少有的奇句!《廣雅》中說:“日名朱明,一名耀靈,一名東君,一名大明,亦名陽烏?!鄙蛞回灢蝗∑渌?,獨取“大明”,其用意是很明確的。沈一貫的《日方升賦》在內容上雖無創意,但在眾多的詠日賦中,有自己的藝術表現特色。他用奇特的想象、形象的語言、工麗的詞匯,精細的刻畫,生動地描繪了太陽升空的過程,隨著太陽光輝的斑斕變化及太陽光照下萬千氣象的紛至沓來,行文也夸飾瑰奇、恣肆多變。
太陽依天而行,它的升空在作者的筆下是異乎尋常的壯舉:它是一只“矯矯陽烏”,“盥東溟以濯曜”,一旦從“東溟”中騰飛起來,便“擊海水三千而奮翼”;它是一輛“轔轔火馭”,“軔扶桑而初征”,一旦發軔啟行,便“指天衢九萬而馳衡”。作者運用典故,精心選取了風馳電掣般的速度與震撼宇宙的巨響,表現出了太陽的宏大氣勢,雷霆萬鈞在它面前顯得軟弱無力,千山百川在它面前顯得微乎其微。太陽將要升出地面之際,在“雞三號而澤中應,故群迷以之而皆覺”之時,雖還看不到太陽實體,但已見它廣為散布的曙光:“譬煜兮含輝,燁兮吐煌”。盡管曙光還“拂拂兮涼涼”,微有涼意,但已經把一個黑暗的世界全都改變了:“華月收璧影之陸離,躔奎避珠光之錯落。玉繩罷系,瑤斗已酌,雖黎旭之始分,而陰霾之已鑠。魑魅魍魎,望月而宵奔;象罔忽荒,待時而晨作?!碑斕杽偂俺龅貎H咫尺”,作者懷著振臂歡呼的激情,描繪了它的形態:“若夜光火齊,不假采于丹雘;懸黎結綠,非繪色于銀黃”。那璀璨的珠玉色澤,那炫目的金銀光彩,有著作者歡欣鼓舞的感情色彩。太陽“其少進焉”,作者的感受又有新的變化:這時的太陽“若千爟萬炬,協要期而并舉;九章五采,并麗景而咸章”。以金玉燦燦、火光燭天為喻,把晨曦曈隴到旭日炫耀的過程,刻劃得異常生動、形象。這還不夠,作者又借用神話來渲染:“謝玄冥,駕東皇,揚祝融,麗鉤芒,遒乘南陸,馳節天閶。”駕馭神靈,控制四季,太陽成了萬物主!作者還使用了映襯法,以夸父逐日、魯陽揮戈的典故來比襯太陽運行的無比雄健,以席大不可遮日,玉繩長不可久系來映襯太陽光芒的無比淹博,把太陽的威力與氣勢寫得酣暢淋漓。當太陽“騰躍于云景之上,容與于東隅之方”,此時碧空云氣彌漫,呈現出吉祥之兆。而大地之上,一派生氣勃勃的景象:群山春意盎然,冰川融化開流,草木繁茂,魚游鳥翔。凡是有人群的地方,誰都能感受到太陽的溫暖,每個人無不懷著感激之情昂首瞻仰。太陽的光芒之下,大小不棄,無所不受其輝,以千姿萬態的景物進一步烘托了太陽使萬物蕃息的偉大力量。經過多方面渲染,多角度映襯,反復烘托,作者把一個噴薄欲出、微散曙光、旭日初升、東方輝耀的動態的太陽寫得神采飛動,既生氣活潑,又生動形象,太陽像一個富有朝氣和人情味的生命體,在運行的過程中顯示出它的光明、博大、無私的特征。
寫太陽升空并不是作者的寫作目的,作者的寫作目的在于借太陽來比喻帝王,以太陽普照大地影射“皇恩浩蕩”。作者在賦中并明確地提出:太陽使“異域同明”、“八表齊照”,而帝王則使“化國之為長”。天象人事,貫通合一?!鞍铉苋∪蛰喼?,而太陽乃天子之光。宜昊穹之所以,眷顧之煌煌也?!卑训弁跖c太陽相比,將帝王統轄疆域與太陽經輪附會,作者認為是符合天理的,為了證實這一點,他又舉了以下事例:太陽之下有向陽葵花、朝陽鳴鳳之物,在帝王恩澤下有“農夫獻日”與“入夢見君”之事。物有朝陽之性,人有歸順英明圣王之心,“是以仰堯文之煥者,就之而取其象;歌周雅之盛者,頌之而愿其升也?!北娡麣w一,國家就會如日方升蒸蒸向上。把帝王與太陽相比,雖比較恰當,但也不可太泥,因為太陽“有時而昃”,而帝德卻應該一貫久長?!肮蚀笕死^之以照四方,君子法之以昭明德?!弊髡呦M弁跄堋拔?、吐氛慝,慮逝波之遽東,戒馳駒之臨隙”,吐故納新,謹慎勤政,若如此,宏德大業便“與日月而俱新,敷光天而罔極”,帝王就像一個不落的太陽,永遠恩澤百姓。
作者通過對太陽的描寫,歌頌了大明王朝的帝王,含有思堯帝、周王那種明主之意,但寫得極隱約。賦尾婉轉諷諫君王“昭明德”、“慮逝波”,但溫言慰藉,諷意又被諛詞淹沒。作者在萬歷朝“輔政十有三年,當國者四年”(《明史》本傳),親見萬歷帝朱翊鈞常不視朝,派宦官到各地任礦監、稅監掠奪人民,朝政黑暗,他雖不滿,但不是直諫耿介之臣。他的《日方升賦》脫離社會現實,唱著升平的調子粉飾太平、歌功頌德,這也與他的立場與人格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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