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鳥
我寫過一只鳥,在大雁塔的上面
用了孤獨、寂寥、不安等詞語
寫下一個人對一只鳥的探訪
現在,我不再這樣簡單地描述
一個與我相仿的飛鳥對塵世的看法
我僅僅寫下:一雙翅膀
在大雁塔上空經過
——一個異類在我的內心
筑就的巢穴,至今不能拆除
父親
你的死,是我活著的證據
我想你用了十年之久
你的固執讓我心痛
前排的王大爺前天也死了
與你一樣,遺失親人,用來想念
原平實在是一個彈丸之城
今天我沿著人行盲道走在回家的路上
除了滿地的黃槐花,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
他們跟我說話的神態有點像你
為了看到更多與你相似的面容
我一個人堅持走到天黑
中秋
中秋就是秋天的中心地帶
我們抱著各自的月亮回家
走著走著眼睛就濕了
棗紅了,蘆花白了
最愛的人突然消失了
山寺
鐘聲里幾只鴿子在飛
兩三朵蒲公英在開
我在寺門之外駐足
紅墻綠松中的菩薩
八九點鐘的云霧
撞鐘人一下一下撞擊著我
晉北,在一幅山水畫中
在河流的細腰上
我像一座獨木小橋
東岸的白楊林和西岸的白楊林
已經被我連成了一片
請諒解我的渺小
在眾多蝴蝶之間
我看見自己只是其中的一只
總是渴望著
飛在春天的任何一個角落里
在晉北高原上
做一只鳥、一棵樹、一株小麥幼苗
都是我愿意用一生交換的事情
在這幅山水畫中
只有我,是這美中的不足
秘密
就如午后陽光里的樹
枝葉越龐大,地上的陰影就越多
如同我每天沿途看到的那些臉
先是菜店老板娘的臉
烤串攤主的臉
修車師傅的臉
理發店洗頭小哥的臉
飯店川妹子的臉
還有前進西街中行運鈔車旁持槍押運員的眼
從賓館走出美女惺忪的眼
算卦先生的眼
農校駛出奧迪車里老板的眼
賣鞋的,賣文胸的,賣包的,賣手機的,賣書的
那么多單數的臉,復數的眼睛,無數多的秘密
我們大膽地把膽怯壓在舌頭下面,不說
像瑪蒂爾在墻上寫下:這里就是海
八月
我不會用一個月去表白愛,至少現在
在我沒有學會愛一片葉子、一朵黃花以前
愛一個人,等于用一場霧掩埋一座城市
虛無主義比實用主義更殘酷
我看到八月的本質,比我要軟弱許多
懂得放棄,也就懂得了擁有
一支箭有時需要不斷地轉彎
到達靶心的過程,只是箭的經歷
與我有關的僅僅是等待
一部分時間,成為過去
我還要等待,另一段時間
和我相遇。南轅北轍
和異曲同工,坐標不同罷了
一棵樹的悲傷
只有泡桐,我還能說出它的名字
說出它的年輪、它的高度
樹干上的疤痕。我的悲傷
卻是由于不知道一棵樹的悲傷
是存在還是虛無,好多年了
在相似的場合,我都保持沉默
遠勝于一個夜晚的沉默
黑色的沒有反光的孤獨或無援
風,一次次穿過我們的中間
在遠方,在不為人知的地方
它會停下來,不是等我
也不是等這些越來越輕的樹枝
再寫五臺山
曾經寫下2002年在五臺山,夜讀葉芝
這顆愛爾蘭的頭顱,在爐火旁打盹
讀到“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四周寧靜,風輕,霧凝,文字像佛音
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縈繞著一顆塵世之心
六月又登五臺山,過零點的佛眼下
看寺門內外的各色車輛,我依然只剩一個引號
在泛黃的書頁中,螞蟻一樣爬動
原來絕望也是一種美
我深信不疑。那一刻
我透明。那一刻
我像風吹遍了寺內寺外
像夜晚一樣黑得徹底而單純
沒有哪位施主,比我更絕望
一叢黃花
從來沒有這樣注意過一叢黃花
比我更瘦的樣子
在一片流水的胸前
它們搖曳著,從容而安靜
一個人走過去了
一群羊緩緩過去了
接著是一陣風,落在它的頭頂
仿佛時光在那兒停頓了一下
如果有一只蝴蝶
就好了
至少可以代替我安慰它們
一叢黃花
像一束明亮的光線
讓我相信,是歲月的恩賜
允許我容器一樣
在某個上午收藏了它們
在高處
在云中山,我不止一次
俯視郁郁蔥蔥的松濤
那時候我堅信自己
坐在一艘石頭船上
我不蕩漾,是風
翻卷在森林上面
是太陽,在更高的地方
一如既往地孤獨
沒有鳥,只有云做的翅膀
無限地潔白
飛在我羨慕的蔚藍中
我不是一塊山石
從小就不是
無法安放在任何一個裂縫
我不是一只狼
即使瀕臨絕跡
也不能替代它
仰天長叫
唯一可以做的,就是
將視線里的事物,像河水
花朵、炊煙、村舍、樹木
深愛的人
一起放在高處
在山頂上重新愛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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