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工作越來越困難了。所謂工作,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講話,我的意思是說我感到寫作越來越困難了。然而,為了能夠生存下去,總得要干些事情。但是,我已經寫了一輩子,現在已經到了極限了。不過,我還遠遠沒有枯竭。我覺得受到壓抑。我還要敘述的一些事情是那樣地使人感到痛苦和難受,以致我覺得要寫下去,非盡一切可能不可。“寫了到底有什么用?”這個問題在始終折磨著我。但是,如果我不寫,那就要比寫還要壞。表面上,我應有盡有。實際上,我已經沒有什么目標了。我總是在干這樣的事,那就是沉浸在我的苦惱之中。酒精可以使我擺脫,但為時很短,而且它只會更加使我覺得悲劇的普遍性。我的朋友C。對我說生活就是一場惡夢。惡夢所做的一切是殘忍而平凡的: 出生和死亡,殺戮和滅族,地球和宇宙的災難,苦役犯監獄和壓迫,暴力和恐怖——對所有這一切,我們早就知道了。然而,人們還生活著。幾千年以來,我們好像屈從于這樣的條件;對于這個條件,我們也許不應當再忍受了。但是,越來越認識到世界難以生活下去的人類,難道不應該自殺嗎?即使人們生活在安靜之中,難道衰老不也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嗎?當C。斷言說一切只不過是場惡夢的時候,他是帶著高興的心情說的。他是一個科學家,一位客觀的智者。他清醒而理智地發表了所有這些觀察意見。他并沒有什么體驗。至于我呢,遠遠超過了觀察,我是感覺到的。不僅如此,而且我是越來越深刻地感覺到了。對于C。一切都是可言的,他一旦講了,就繼續生活著,好像什么事也沒有。而對于我來說,一切則是不可言的。我所使用的詞語都是簡單而平庸的,它們不能表達出這個深刻的、真正的苦惱。令人覺得有些反常的是,這種苦惱是只有文學中詭譎的、純化的技巧才能給以表達。我陷入了不可表達之中。
確實,人類是想要自殺的,但是它不是真正地想自殺,它只是一半地這樣想,——這就是為什么會發生戰爭、轟炸、一些人迫害另一些人的原因。人類是又想自殺,又不想自殺。但是,我們大家都知道我們是擁有毀滅一切的手段的。由于錯誤,由于神智清醒的錯誤,由于失手,或者在集體失望的時候,這種毀滅也許是會發生的。
我曾經一直追求著虛假的目標。青少年時期,我追求的是絕對,我不知道是什么啟蒙的力量,我不知道是發現了什么隱藏著的、令人鼓舞的、非常明顯的東西,使我一頭扎進了文學。為了彌補才智的不足,我追求并取得了較為容易的東西,那就是一種榮譽,一種名聲。我一直知道那是沒有什么用處的,是徒勞的,知道“真正的生活是在別的方面”,——如果存在一種生活的話,那么真正的生活也許是在別的方面。我在文學上的成功,從來也沒有填補過我的期待,消除過我的失望。成功只是把它們隱藏起來罷了。可是,我是那樣地期待著取得被人們稱之為徒勞的文學上的成功。如果我取得了,我蔑視它。如果我沒有取得,我為之感到痛苦。
人們說我擁有使我能夠幸福的一切: 一位妻子,她非常忠誠、優雅,她為我的幸福可能會獻出她的一生;一個女兒,她比我更有學問、更加聰明;舒適的生活條件。然而,我有著一種強烈的情感的欲望。這種強烈的情感的欲望,愛情的欲望,它當然也是隱藏著對另一個人愛情的欲望的東西。在我的生活中,如果有太陽的話,那么我的妻子和女兒就是陽光。如果一位朋友來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也會使我在一些時間里感到精神振作。同樣地,如果電話中傳來一位青年女子的聲音,也會使我產生上面的情況,因為如果一個女子給您打電話,那就說明您還沒有老,說明一切都還沒有完結。
我無法協調我的想法,無法把我的情感概括出來。在動手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曾經覺得是能夠更多地講一些東西的。然而,一切突然停了下來。如果我沒有能把一切都講出來,那么主要是為了不想使我的親人們感到痛苦。現在,我是很想把一切都講出來的。但是許多年以來,我養成了一種自我審查的習慣,它是那樣的強烈,以致我對一些事情只能緘默不語。對所有的事情緘默不語,——或許以后我也是能夠做到的,是能夠以一種直接的或者間接的方式做到的。
早晨是很難過的。每天早晨總是不想爬起來,我得不斷去強制自己。對于這種社會生活,再沒有別的要求了。除此以外,就再沒有別的什么愿望了嗎?要有點優美,如果生活中沒有點優美,那是不能接受的。他們都在干什么呢?他們在生活著。為了活著,他們在怎樣干呢?我是想說,為了死掉,他們在怎樣干呢?然而,在我的周圍,并沒有許多愉快的面孔。但是他們在工作,而我呢,卻只是在寫作,只是在自尋煩惱。那些工作的人,晚上幸福地回到屋里,幸福地休息去了。但是,我總是在休息,卻又從來沒有休息。我從早到晚,除了有些時候稍許和緩些以外,一種厭煩始終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為此,我得在白紙上涂來涂去。我也不知道哪一種到底更好些: 是寫作,還是自我煩惱?
我經歷過一些時刻,那時我對一切都無動于衷。有時,我到一些人的家里去,人們在談所有那些我一生都在關心的東西,所有那些我直到昨天都還在關心的東西: 繪畫、文學、戲劇(但是我對戲劇從來也沒有真正感興趣過),甚至對政治也是如此。但是,這種無動于衷遠遠不是智者的無動于衷,智者的無動于衷是冷靜的。而我呢,我對一切事情、對人們所說的一切都是無動于衷的,這種無動于衷是憂郁的,是陰暗的。這不是無動于衷,這是一種冰冷的、苦惱的厭煩心情,它比深淵還要深。可是去年,我在動了手術之后,有兩個月是過得很幸福的,我覺得活著就是一個奇跡。我覺得不受苦就是一個最高的獎賞,世界是透明的、澄清的。我肯定是度過了一些像人們說的消沉,或者像人們過去說的萎靡的時刻。我記得去年夏天,我曾站在一只船的甲板上,看著以前經常使我覺得賞心悅目的藍色的大海,但那時在我看來,它只像是一潭泥漿和黑水。
為了排遣這種致命的苦惱,我知道得很清楚自己應當怎么做。要年輕些,要有情感。總之,使我惱火的不是如何活下去,而是如何不活下去。
或者,要不然就回到童年的時代。
過去,有一天夜里我做過一個夢,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夢中,我到了機場。我要乘飛機到另一個機場去,它在城市的另外一邊。要到那里去,不僅自己沒有汽車,而且既沒有地鐵,也沒有出租汽車,我得徒步去。我走過一條條通道和地道,順著城市邊上的沿河公路走著,總是沿著一條河——也許它就是塞納河吧——和一些鐵軌走著。不時,來到一個個十字路口,那里的房子高而陰暗,不過都是些死胡同。要穿過一些工廠,一些類似工廠的地方。那里的人們很匆忙,一副工作的樣子。我得越過一堆堆的大桶,一堆堆奇怪的機器。它們好像是些輪轉印刷機。我時而發現一條走廊,它把我引向一扇門,但當我把門打開時,卻看到立在我面前的是一堵墻。我折回來,走到了另一些門的前面,不是這些門只通向沒有出口的房間,就是我又撞上了另外一堵墻。有一陣子,我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我對自己說應該醒醒,不要繼續做惡夢了。“人們”對我說: 您沒有必要醒來,那是沒有什么用處的,因為醒來仍將是那么回事。您現在應當另找一條出路,您無論如何要從頭開始。確實,在攀登了一些梯子之后,我來到了一處開闊的地方。我暗自說道: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啊!這些看守者不會讓我出去的。盡管如此,我仍然向出口跑過去。因為我發現了出口,看守者就不能拿我怎么樣了。我奔跑著。看守們看著我,他們一動也不動,只是搖晃著胳膊。我出來了。來到了一片田野,一條大路,空間好開闊啊。我聽到了有人發出了勝利的呼喊聲:“尤奈斯庫走上一條寬廣的大道了,他走上寬廣的大道了。”
我醒了。這個夢是什么意思呢?它是我在清醒的睡意中重新推敲過的我的愿望的表示呢,抑或是某種顯示?這幾個星期,我就等待著答案。
我陷進了黑暗里。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些微弱的光線。如果我經過大街,如果我看著人們行走,我就覺得他們只是些影子。在我的周圍,只是一些游走的幽靈。這是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覺得生存是不真實的,烏有不是比生存更為實在嗎?我總是期待著優美,多么漫長的期待啊。但也可以說是短暫的,因為我們生下來還沒有那么長久嘛。只有優美可以使人覺得、使人確信世界是實在的,是具體的。我倒是覺得,日常的現實是沒有實在意義的,是懸吊在虛無之中的,而只有超感覺的現實才有著豐富的內容。
是的,我溜達著,我看著這些景色,我對自己說這不是真實的,它只是些幻覺,只是些光線的痕跡,只是些隨時都會解體的形態。
還有些活人,這是怎么回事呢?
我請求,但是向誰請求呢?我請求讓我重新得到已經去世的雙親和朋友。不久以前,我有幾位朋友死得很突然,兩個自殺了;第三個睡下去,就沒有再醒過來。另外,我還有三位朋友得了可怕的疾病。我單獨一人去過一片巨大的墓地,躑躅于陵墓之間。我是一個人嗎?不,R。拉著我的手。她是有力的,勇敢的。沒有她,我會變成什么呢?我的衰弱倒使她產生了一種力量。
人們可以,人們定將把這種陰郁的氣氛歸因于消沉。但是,消沉是有道理的。一個“智力”健全的人是在自己欺騙自己,他不想這個,把它忘掉,沒有意識到……除非他不大明白,除非他沒有感到受著支撐,沒有感到世界是被用一種超現實的神圣的柱子支撐著的。這就是優美: 感到從根本上、精神上和超感覺上來說,世界是實在的和充實的。對于超感覺的現實,如果沒有或者連一半也沒有意識到,那么一切就都是漸趨消失的,世界就不是物質的,就不是具體化的。
可是,這個世界既然是使人感到抑郁的,那么它就是現實的。繼而,我又覺得它蒙著一層薄紗,隱約閃現著一線顫動的微光。
我的思想并非總是處在這樣的狀態的。但應當說,我常常是這樣。不管怎么說,處在我的意識或者無意識的深處的,是空虛。
過去我所干的一切,今天我的一切活動,都是建立在烏有的基礎之上的。愛情可能會使您活下去。但是,它會不會是一種麻醉劑呢?
當我們向人們提出比較嚴肅的問題,當我們真正地問到他們本質的時候,我們就會發現一個人要為人人活著,那是很困難的。我碰到了M。,我對他敘說,我幾個朋友的死是在何等程度上使我面對了真正的現實: 非現實。當他們一個個在我們身邊倒下去的時候,我們怎樣還能站得住呢?“應該盡量做到不要在乎這些,”他對我說。“或者,如果還有些事可干的話,那就去工作。要不然,就去畫畫。”這真是些令人沮喪的辦法,因為我覺得工作更加痛苦,還不如讓自己在悶悶不樂中化為烏有呢。嚴肅是多么令人難以忍受啊。我反對一切的禁欲,只有這樣,我對生存才能忍受。J。 J。剛剛動過一次困難的手術,但他卻顯出異常的幸福。在等待做手術時,他想他能夠有過一次生命,而且不管怎樣還是生存過的,那就是很幸福的了。他曾經生活過。至于人們是否將會忘掉他,那關系不大。對他來說,曾經生活過就心滿意足了……
我得去參加一次會議,同法國的一些知識分子和東歐國家的一些持不同政見者在一起。這是一次討論意識自由的代表大會,我要在會上發言。意識的自由?有什么用呢?今天,我對一切都已經無動于衷了。
這些老的學者,這些對文化充滿興趣、在法蘭西語文學院里討論給一個詞匯下定義的學識淵博的人,可那是法國,是法國文化使他們活下去的。知識,思想——這是一副還相當結實的骨骼。在智力上,法國有一副結實的骨骼。酒精和色情可以說是最后的屏障,它們掩蓋了我的虛無。但是這些學者們,他們有文化,文化使他們活下去,他們有這個就覺得夠了。他們要活下去,不再需要其他的東西,不需要酒精,不需要情婦,只需要嚴肅的科學。這完全像修道般的。當然,還需要友誼。
自1850年至上一次戰爭以后,除了有幾個例外,比如波德萊爾,他就害怕腐敗甚過虛無,可以說在法國文學中是不“存在”死亡的。然而,左拉是被死亡搞得不得安寧的,比如娜娜的垂危就突出地表現了縈繞在他腦際的念頭。但是大家都只是把他當作一個社會作家。如果沒有社會,那么法國文學就全是愛情的心理分析了。人們偶然地死于愛情,死于隨便任何一種疾病,在戰爭中也不是戰死的。可以說,人們過去僅僅研究死亡的社會方面,死亡是外部的。只是到了將近1945年時,死亡才開始內在化,它是不可逃避的、本質的明顯事實,并非是偶然性的。普魯斯特想到了死亡,所有大的作家都明顯地想到了死亡,但是他們——普魯斯特也是一樣——只注意到生存的戲劇性的一個方面,只注意到它的豪壯的性質;如果您是一個社會主義作家的話,那還會發現它的可鄙的性質。色情和政治要明顯得多,它們比死亡顯得更加真實。確實,現在還有這樣的一批人,他們是搞政治的,是吃政治飯的。但是,對于死亡、歷史和人類的末日的看法,已經深深地印在我們的腦子里,它們變成了真正的、本質的明顯事實。
R。和我,我們倆互為依靠,也互為苦惱。夜里,我們蜷縮在一起。這就叫保護。
盡管如此,雖然我苦惱,但是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要繼續寫作,我每天早上就要重新開始,我仍然要干我認為是我的義務的一切。
既然我是無知的,我就不能、我也不應當去對一切加以評論。我也許是有一切理由高興的。我只能充滿信心。
(李化 譯)
注釋:
本文譯自《一個成問題的人》(法國加利瑪出版社,1979年)。
法蘭西語文學院的主要任務是整理詞典資料,研究語法。
指第二次世界大戰。
【賞析】
在反復的自我追問和折磨中,尤奈斯庫記錄著他的文學創作立場和世界觀。作為荒誕派戲劇的重要作家之一,尤奈斯庫的創作始終圍繞著“世界的虛無,生存的無意義,人類的孤獨絕望和人與人無法溝通”等主題進行,因而作家常常陷入無限夸大的荒誕和空虛的情感之中。
其實,尤奈斯庫對世界悲觀的認識是隨著生活經歷的豐富而不斷變化著的。起初,尤奈斯庫是以先鋒派作家的身份站在演講臺上,高呼著“反對”和“決裂”。那時,他把創作看作一場戰斗,但他卻是坦然的。他毫無顧慮地認為:“活著有什么作用呢?就是為了活著。”“一朵花有什么作用呢?就是一朵花。”“一棵樹就是一棵樹,它要成為一棵樹,用不著得到我的許可。這棵樹不會產生是不是這樣一棵樹的問題,不會產生讓人承認它是棵樹的問題。它不去進行自我表白。它存在著,并用它的存在本身來自我表現。它不企求得到理解。”后來,這份自信和坦然不斷地受到其虛無、荒誕思想的質疑和排擠。于是,在他的創作后期,尤奈斯庫越來越體會到一種焦慮和迷茫的情感。他不得不找尋著對世界的合理解釋來安定自己躁動的心靈。可最終,這把他推向了一片迷霧的叢林。尤奈斯庫不能再簡簡單單看待存在的問題了。這已遠遠超出了創新文學形式的范圍。虛無、悲觀和荒誕的混合物開始侵蝕他的思想與生活。“就是一朵花”、“就是一棵樹”,這樣的認定已經不能使他心平氣和。這朵花和這棵樹是真實存在的嗎?還是僅僅是我們的幻象,最終也只能落入可悲的虛無之境?是不是還可以想當然地告訴自己“我就是活著”呢?無動于衷的生活和死亡又有什么差別?
世界的不可理解和對生活的重重懷疑使尤奈斯庫的創作“越來越困難了”。他厭煩于毫無意義地在白紙上涂來涂去,更懊惱于停止創作后不可抑制地自尋煩惱。尤奈斯特在文中慌張地描述著自己的迷茫、彷徨、空虛和無奈。他顯得不知所措,并且已經沒有辦法享受現在的“幸福”了。即便回到夢里,也發現路的前方是一堵墻。他無法分清什么是現實存在,什么又是非現實。
說實在的,又有誰能確切劃出現實與非現實之間的界限呢?很多時候人們不過是生活在非現實的自欺欺人之中,并且全然不知。可悲的是,支撐生活繼續下去的竟然正是這些超現實的感覺和想象。尤奈斯庫開始深信這一點了。于是他用非現實的創作來影射眼中的世界,并用它來逃避一心追求的“意義”和“真理”。可這并沒達到他所期待的解脫效果。寫作并不能宣泄深埋心中的空虛和不安。他逐漸發現,在這荒誕的世界中,“語言永遠是支離破碎面目全非的,文字落地如石塊如死尸”。無論他如何努力寫作,語言和文字都已經無法表達出人心真實的意圖。他更加相信人和人之間永遠無法產生心靈的溝通和融合。隨后,尤奈斯庫選擇了緘默,甚至渴望放棄意識,成為一個無動于衷的人。沉默帶來的卻是深深的無奈和自嘲,“這種無動于衷是憂郁的,是陰暗的。這不是無動于衷,這是一種冰冷的、苦惱的厭煩心情,它比深淵還要深”。
事實上,真正使尤奈斯庫苦惱的不是語言而是世界。在他認為一切都無需解釋時,他內心充滿了對自己和對世界的信心。在他用最單純的詞匯來把語言和現實世界中的實物的指涉關系清楚表達出來時,存在物還是以一部分本真見于人前,至少在他心里是這樣認為的。而生活逐漸模糊了他的視線,動搖了他心中的世界,或者說讓他看清了自己原先的單純和幼稚。究竟是語言支離破碎,還是人們真心交流的環境已支離破碎了呢?為何人們甘愿異化并無動于衷?現實世界與他心中所建構的世界之間的疏離越來越大。更多的困惑和對意義的思考便誕生了。
尤奈斯庫在苦悶和虛無的深淵中掙扎,但我們可以感受到這背后是對荒誕的憂慮與對生存意義的急迫期待。因無能為力而無動于衷,也因太過在意而無動于衷。只有對人類生存處境懷著極大關懷的人,才會甘心讓自己陷入這片愁云慘霧。盡管對世界悲觀的認識將他囿于一種荒誕的內心世界,我們卻在那仿若反復折磨著自己的文字中,深切體會到他的焦慮和悲哀。尤奈斯庫不能像一些科學家那樣帶著高興的心情陳述“一切只不過是場噩夢”。這些人就像是盧梭所說,“他們一心想比別人博學,研究宇宙如何協調,就如同他們發現的某個機器似的,純屬好奇。他們研究人類的本性是為了高談闊論,而非為了了解自己;他們學習是為了教訓別人,而不是為了啟迪自身”。尤奈斯庫恰恰和這些人相反,“無動于衷”、“空虛”、“荒誕”都僅僅只是一種文學立場和表象而已,我們要看到的是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對世界和人類的憂慮和關懷。雖然1983年在答《新觀察家》雜志社采訪時,尤奈斯庫說自己仍生活在“一個彼此不能理解的世界,一片混沌中”,說“寫作僅是一種習慣”,我們卻發現事實并非如此。他的文學讓我們識破這個空洞的世界并獲得尋找新生的渴望。可以說,這份伴隨作家大半生的憂慮和關懷正是他文學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發現虛無是警醒的必要前提,在此之后才可能獲得超越的決心和勇氣。憂慮、惶恐不正是尤奈斯庫的思想給予我們的饋贈嗎?“從今以后,值得人們反對的唯有上帝了。為什么他只給我們這樣有限的才智?為什么他不讓我們構想出有限和無限?”事實上,無須無限的才智和天賦,在一代代人文者的關懷、繼承和創新中,我們就可以發現虛無的價值。
(邢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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