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寒風仍然在刮,但日歷已宣告離立春只有十來天。盡管如此,如今的天空,已是白天風干,從天心到地軸,縱橫有如水晶般地剔透,如用手杖敲打這土,使人感到如同發自天上的銀聲。不知何時從這竅穴,西北風俄然由傍晚時吹起,入夜之后,幾經揉搓,其狂吼之聲有如詛咒人世的惡魔的叫喚。如果一到八九點鐘,即使是本來來往人跡稀少的驛站的近處,偶爾也能聽到急促的碎步在街道上奔跑的木屐聲,在冰凍的大地上嘎啦嘎啦地如同在冰上奔跑的一般。把門關得嚴嚴的,無所事事地袖著手面向書桌,傾耳靜聽風聲,怒濤翻騰,中途受阻,雪山傾頹眼看壓眉而來,余波破碎,使拉窗發出反響的呻吟,我不由得一陣戰栗,不慌不忙地把火盆拉近身邊。
上帝宣告曰:“冬季之威無敵也。”誠然咸陽之火炬如今已冷,萬里之長城也獨自雄踞于永劫之外。死也好,生命也好,時間也好,空間也好,冬季為萬事萬物的最后的舞臺。為了剝去一切矯飾,嘲笑虛觀,有冬日的威嚴。看吧,清晨成為標槍,以降霜將下界扎得寸斷,豈非把地盤之膚刺破。每當天到傍晚,如梳理一般的狂風猛吹,趕走了光明,葬送了太陽,打破了靜寂,豈不是贈送給人類的泣血之書?
此風,每夜使數億生物懾服,乞求憐憫,瘦骨嶙峋的落木的哀鳴,干涸的小河的渾濁,即將隕落的閃耀著最后一點暗淡光輝的繁星,為萬象的悲劇看得太多而徒喚奈何。
翌晨,我打開門又一次觀看新的自然,天空的顏色,離地平線大約不到幾丈處,成為灰色,禿樹枝變得如同掃帚,露出頭來二三寸,其上層灰中帶白色,盡管如同水銀般流淌的空氣顯得很沉重,就像拋擲光芒四射的太陽似的,俄頃高高地升上了山王臺的森林,天氣晴朗,雖然如同研磨出的琉璃鏡,然而山腰仍帶著三分灰色,在這附近有微暈,在這兩色的分界處,是煙呢還是水蒸氣,輕輕地鋪為一抹,風一吹就會飛走,明亮的朝日,從旁一照射它,沉下去的東西就升而復消,像水銀似的笨重的,如同云母之被吹拂,輕輕地便消失,渺茫一氣不知所之,這時乾坤才比秋水脫鞘還凈,變得燦爛奪目。我仍然為了吟誦這大自然的文章,而穿上在院子里穿的木屐到戶外去徘徊。
殘月如同向破壞后宣告和平的使者,掛在那構成伐木人小屋后院的疏林上。在那下面展開的水田里,把結了冰的水稻殘株的根,托給這冰,把莖暴露給冰冷的大氣的樣子,如果說把寒夜的殘余留在這兒,就成了往下看。把鼻子就要碰到膝蓋地一看,就像看見封鎖在冰海的半露的三根桅桿似的。登上杉木林那微暗的慢坡,能夠看見比火田遺跡所冒出的新芽還珍貴的一點點只有小麥的青色的土地。當好容易走到坡道的最頂端時,乍一眺望,見右側神奈川的海上煙霧朦朧,左面有隔著構成古代東海道“五十三次”之一的程谷的破驛站,在云外能夠仰望跌宕重疊的相駿的群山。
今晨山肌染上了傍晚天空的桔梗色,在尖削的山背上鑲有花邊的,必是大山。是塔岳還是丹澤山,似乎瘦得沒有皮,在嶙嶙的山褶之間的山澗里,雪呈現出斑點,讓人疑惑為是不是上帝開玩笑把山鴿的翅膀藏在這里。
然而看吧,山也好,樹也好,田地也好,一旦剝去隸屬于冬天的冰雪,就可憐了,它們都變得赤裸裸地躺臥在那兒。看上去小得像棋子兒,從建于冰田埂上的程個谷附近新道的茅草屋冒起的細細的炊煙,為了將蕓蕓眾生的消息傳達給上天,就像是焚燒“存在的符”似的,其力量是何等地微薄,在大征服者冬季的面前,就沒有能夠抬得起頭來的歷山大王?
有,大有人在,于覆載之間,君不見有個唯一的“不知恐怖的人”,它把伊豆之山,相模之峰踩在腳下,它把甲斐之湖與駿河之海控于眼前,它突兀地聳高肩于蒼昊,它熒然于寒空,凝八朵之笠不流,晶肌皓衣,儼然跨三國居于東瀛之重鎮。
不用說,這就是富士,從半山腰附近到達頂峰,為了保護其免沾人塵,雖然蓋著雪制的厚衾,但腰部以下如同紫水晶般地透明,原封不動地露出自然的皺紋,細粒在每條皺紋上都閃爍著的雪,在這兒也在處處鋪遍著薄薄的磨箔。此刻當你在這位威嚴無比的征服者面前仰望時,君不見經無限的空時,浩蕩的空門,升起的朝陽,沉沒的霞光,將其間的大弧攔腰斬斷,成為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在富士山麓,有著玻璃一般的清澈的火山湖,有著黃茅白葦的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火山下坡緩慢的原野,有著如同巨漢長揖同一山脈的豆相支脈,有著小田原的廢城,有著悵然中止稱霸企圖的鐮倉的古城廢墟,而且有著漫無際涯的大瀛之水!盡管這些在我此刻立足之地并看不見。
誠然動蕩之世的趣味,曾經有過頭戴小禮帽,身穿紋紗的方領帶胸扣的武士禮服,佩帶飾以黃金的大刀,坐下鑲銀邊兒鞍子的菊花青馬,雙手交替地拉韁繩,以手遮額仰望此山的鐮倉的幼主阿原,縱令沒有我們此刻在這兒思考天地之悠久,但對山必然不無無量之感慨。此山猶如斯聳立,但該人、該士如今又在何方呈現何狀?不用說源平,北條足利亦非所問,白圍墨劫雖然用以爭二尺之局,所謂霸圖亦殊為可疑。鐮倉九代,室町十三代,如今就連可以自豪的一株樹也不存在了。所謂的英雄,難道不是應該給予虛幻事業的名稱嗎?啊,但愿忘掉給予事業的名稱,自太古以至于今,具有矗立于喜與哀的呼吸之外,呈莊嚴微妙之相,任何征服者的鞭子也不能笞打的富士,為了贊美這不二的高嶺,何不用草木國土悉皆成佛之名。
史書上記載著: 大聲喊叫的是什么詩仙,用深紅色的血染了富士的是什么巨人。得以圍繞著富士闊步,天所制作的不朽的雕刻,地所畫就的不滅的繪畫,神所構筑的不易的神殿,成為三位一體,一夜之間,不二的高嶺便突然冒了出來。即使是該湖干涸了,該原野燒盡了,該山峰崩裂了,該城址也被耕耘成土地,即使該古都被從地圖上抹去,該滄海干涸,只要是我們祖國峙立,就心安,不二的高嶺就不會從垠軸上被動搖。
冬日之晨,木屐的齒上結了冰,直到覺得足尖凍得像被貓咬著似的疼痛時,我都仰望富士佇立于坡頂。從很久以前第一次學習系草屐帶時起,直到以富士為中樞,跋涉盡東海十三州,以至擔心已無余地的如今,盡管幾乎無一日不仰望富士,但春季的富士,夏天的富士和秋日的富士,我只是崇敬其端麗,及至到了冬天,只要是萬象凋而不隕,我便噤口不言地只顧立于懾服之中,這時我才崇拜威嚴增加十倍的富士之靈的尊貴。平時可親,這一季節的富士可畏,虛偽的詩,無愛的說教,不誠實的音樂,白晝在其下界橫行,為什么不惜污染人類的口耳。瞪眼大怒地遙望東天,讓我無聲地宣告:
“Fear nothing,here am I。”
赫赫之天日,除瑞穗之國外,不照此名山。可喜的是,真理的寶座永遠在那兒。
(林懷秋 譯)
注釋:
東海道“五十三次”: 江戶時代,從江戶到京都路上的53個驛站。
歷山: 中國古代傳說中舜耕作過的地方。
八朵之笠: 形容富士山形如斗笠,又似八瓣的花朵。
英語,意為:“無所畏懼的,這兒只有我。”
【賞析】
富士山是日本第一高峰,日本民族的象征,被日本人譽為“圣岳”。富士山位于本州中南部,東距東京80公里,面積90。76平方公里,海拔3 776米。山峰高聳入云,山巔白雪皚皚。山體呈圓錐狀,似一把懸空側掛的扇子,在富士山周圍100公里以內,人們都可以看到她美麗的錐形輪廓。自海拔2 300米至山頂一帶,均為火山巖,被火山沙所覆蓋。因此在這一地區,既無叢林亦無泉水,登山道也不明顯,在沙礫中僅有彎彎曲曲的小道。在海拔1 000米以下至山腳一帶有廣闊的湖泊、瀑布、叢林,風景極為秀麗。雖然富士山春季櫻花盛開,夏季山風習習,秋季紅葉滿山,冬季白雪皚皚,人們一般選擇前三季去登山,而小島烏水描寫的卻是冬日登富士的行跡。
明治二十年(1887)前后,正是日本近代文學蓬勃興起的時期。日本的立憲制開始實行,近代化終于找到了它前進的途徑,思想界包孕著各種各樣的萌芽,都噴薄欲出,帶給文學界全新的視角和沖擊。此時的文人們思想活躍,積極向上,對日本的前途充滿了不可戰勝的勇氣和信心。此時的小島烏水,用他所擅長的紀行文,將整個日本民族的蓬勃朝氣表達出來,《冬天的富士》就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篇。
冬天越是肆虐,戰勝冬天就越發可敬。小島烏水用細膩的筆法向讀者展示出冬日的兇殘。西北風“其狂吼之聲有如詛咒人世的惡魔的叫喚”,土地已經凍結,如果用手杖來敲打,能“使人感到如同發自天上的銀聲”,樹木的禿枝“變得如同掃帚,露出頭來二三寸,其上層灰中帶白色”,甚至連天空也在冬的淫威之下變得瑟縮起來。“寒風”、“凍土”、“雪山”、“落木”,這一切都使人們感到極為寒冷,甚至上帝都宣告說:“冬季之威無敵也。”因為它是萬事萬物最后的舞臺,無論生死、時空,都會在冬的面前被褪去一切偽裝,赤裸著面對嚴寒。至于到“狂風猛吹,趕走了光明,葬送了太陽,打破了靜寂”,這一切成為冬季“贈送給人類的泣血之書”之時,無論是山、樹還是田地,沒有冰雪作為包裹,就變成微不足道的小棋子,在大征服者冬季面前,卑微得無法抬頭。這樣的嚴冬,真的就是不可戰勝的嗎?
當然不是,日本民族之魂“富士山”,在嚴酷的冬日面前盡顯它的泰然與威嚴。它從半山腰附近到頂峰,“蓋著雪制的厚衾”;腰部以下“如同紫水晶般地透明”,盡顯自然本色;“清澈的火山湖”,“緩坡的原野”在“無限的空時,浩蕩的空門,升起的朝陽,沉沒的霞光”之中,富士“將其間的大弧攔腰斬斷”,“成為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體現出一位征服者對自己的信心和對敵人的不屑。這座被歷代日本英雄如鐮倉九代、室町十三代頂禮膜拜的圣山,它身上所承載的是日本的民族精神,是任何征服者都不能鞭笞,無所畏懼的精神。也正是作者對于春、夏、秋的富士只是欣賞其端麗,而對經過冬日洗禮的富士所展現出的威嚴與尊貴表示崇拜之情。能夠戰勝冬日的富士,使那些平日里橫行于世的“虛偽的詩”、“無愛的說教”、“不誠實的音樂”在它的面前無處遁形,因為“Fear nothing, here am I(無所畏懼的,這兒只有我)”,“真理的寶座”永遠歸于富士。
本文氣勢磅礴,文風豪放,引經據典,比興得當,文字一氣呵成,富士山呼之欲出,將作者對富士精神——日本民族精神的贊美抒發得淋漓盡致。
(王 堅)
上一篇:《農民馬萊·陀思妥耶夫斯基》
下一篇:《創世記(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