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
纏得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桿,
千條的鐵欄后便沒有宇宙。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
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
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圖像浸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
(馮至 譯)
【賞析】
此詩寫于1903年,深受法國雕塑大師羅丹藝術思想的影響。羅丹對藝術中的生命和運動十分重視,他說:“沒有生命便沒有藝術。一個雕塑家想要說明快樂、苦痛、某種狂熱,如果不首先使自己要表現的人物活起來的話,那么是不會感動我們的,因為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一塊石頭的快樂或悲哀,對于我們有什么相干呢?在我們的藝術中,生命的幻象是由于好的塑造和運動得到的。這兩種特點,就好像是一切好作品的血液和呼吸。”
在本詩中,我們看到,詩人在看見一只籠中之豹后產生了種種內心體驗,但是這種種體驗究竟是深奧玄妙的哲學思考,還是難以控制的感情沖動,我們都無法判斷,因為他寫下來的東西似乎同這些都沒有什么關系,他只是給了你一個雕塑般的造型,一個經過他的感覺加工后的客觀現象的再現。他描繪的豹在籠中來回轉圈,這是一只活生生的豹。雖然它的眼前有著千條的鐵欄,它的活動天地只有一個極小的圈,但是它卻體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它的柔中有剛的步子顯示出它有巨大的潛在力量,但是在這片極小的天地里,它只能綿綿而行,它的意志也顯然已經麻木不仁了。它偶爾也會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景象,但是這景象對它毫無意義。所有這一切都是冷靜客觀的描寫。里爾克認為,“詩并不像一般人所說的是情感(情感人們早就很夠了),——詩是經驗。”所以他在詩歌創作中著重表現的不是他的情感,而是對客觀事物的冷靜觀察,經過認真的體驗之后再作出精確的描繪。可以設想一下,要是不經過真切的體驗,里爾克怎么會對這只籠中之豹的外在表現和心態有這般精確的描寫呢?不設身處地地替籠中之豹設想一下它的感受,是很難想到“那走不完的鐵欄”的。只有豹這樣的動物,才會把柵欄看成是像它一樣的活物,它走,柵欄也走,沒完沒了,以致最后使它厭倦得“在心中化為烏有”了。也只有像豹一樣的動物,有用不完的力氣,在曠野、林中自由地馳騁后被關在窄小的籠子里,才會體會到“千條的鐵欄后便沒有宇宙”,“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里爾克的細心觀察和設身處地的體驗已到了極其細致入微的地步。
里爾克像雕塑家一樣塑造這只豹的形象是要傳達一種獨特的象征意義。
雕塑作為一種空間藝術,其作品只能占據一定的空間,不能在時間中馳騁。里爾克在這里雖然采用的是作為時間藝術的詩歌形式,但是他運用了雕塑的特點,讓他的描寫對象占有一定的空間,卻把它在時間中馳騁的可能性降到最低限度: 豹在籠子里來來回回地走,重復著同樣的動作,時間對它來說似乎已經沒有意義。在這樣的雕塑特點之下,里爾克將羅丹的藝術理論運用到他塑造的藝術形象上。他要讓他的藝術形象達到雕塑的效果,但是又要讓它像羅丹所要求的那樣,處于動態之中,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所以,這只豹既沒有被描繪成正在天地之間自由自在地奔馳,捕捉其他動物,也絕對不是僅僅處于靜態之中。羅丹指出,畫家或雕塑家要使人物有動作,就要表達從一個姿態到另一姿態的過程: 讓人看到第一種姿態怎樣不知不覺地轉入第二種姿態。羅丹還認為,在這種視覺藝術作品中,還應該可以識辨出已成過去的部分,也可以看見將要發生的部分。里爾克塑造的這只豹有雕塑般的清晰造型,同時他又用詩歌的形式告訴你它在運動。如果我們假定,詩人是要表達豹從原野上奔跑的姿態到在籠中局促不安的姿態的過程,那么這只豹在極小范圍內的不斷行走正絕妙地意味著這樣的過程。在這種不斷行走中,明顯留有過去那種在自由天地里逞強的痕跡。
但是,里爾克用運動及其所體現的生命力想要表現的,并不僅僅是我們在關于這只豹的描繪中所看到的東西。他是在給你一種象征和暗示。里爾克的青年時代,正是世紀末情緒席卷歐洲的時期,他創作此詩時的1903年,又是歐洲醞釀革命和社會矛盾、民族矛盾日趨尖銳的前夜,尤其是里爾克生活的布拉格,處于奧匈帝國的專制統治之下,在無形中形成對每一個市民的壓抑。里爾克并不一定在寫詩時懷有明確的意圖,要表現帶有政治色彩或社會色彩的內容,但是通過豹的形象所傳達的即使只是他個人的經驗,我們也能看出其中所包含的普遍情緒。人類發展到20世紀,征服世界的能力和潛能正被越來越充分地發揮出來,可是由于觀念、制度、習俗、貧困、利益沖突等各方面的限制,人卻只能在一個狹小的圈子里討生活,就像那只有力無處使的豹在籠子里轉圈圈一樣。
也許有人會問,如果按照羅丹的理論,我們可以在這只豹身上識辨出已成過去的部分,可是如何能看到將要發生的部分呢?要是從表面上看,我們確實很難看出這只豹將來怎么樣,它似乎只能永遠在鐵欄后面走下去。但是,這正是里爾克試圖回答的問題。這只豹只是他用來傳達象征意義的工具,他所關心的是力與壓抑的沖突。從審美的意義上講,他表現的是受壓抑的力之美。當力受到壓抑之后,要么走向消亡,要么尋求沖破壓抑。對西方現代美學思想有過重大影響的尼采認為,走向消亡的力只能是丑的。而這只在籠中行走的豹,雖然環境對它的壓抑已經到了令它麻木,使它眼皮都不大愿意動一下的地步,但是它還在不屈不撓地行走:“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它并沒有放棄沖破壓抑的努力。這樣的象征能在欣賞者心中喚起一種悲劇精神,喚起力的張揚感,尋求對壓抑的解脫。《豹》這首詩就是這樣來實現它的審美效果的,讀過它的人都會感到有一種力的呼喚。
這首詩在德語中采用的是五音步抑揚格的形式,隔行押韻,有很好的音樂效果。譯詩在語言轉換中必然不可能保持原詩的本來面目,但是它盡量在傳達詩人原意的同時保留一點原詩的風格和韻律特點,讓不能用德文閱讀原作的讀者領略一點原作的風貌。
(楊恒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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