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認識起來非常奇怪也非常有益的事是,一個人往往弄不清他留給別人的印象是什么。好呢?壞呢?或者不好不壞?這些倒是能夠相當準確地猜出的——有些人甚至連猜都不必要你去猜,他們幾乎講給你聽了——但是我想要說的并不是這個。我想要說的遠遠超過這個。我想要說的是,一個人頭腦中對他自己的印象和他這個人在他朋友們頭腦中所留下的印象,往往很不一致。你曾經想到這種事嗎?——世上有那么一個神秘的人,到處跑來跑去,上街訪友,說說笑笑,出怨言,發議論,他的朋友都熟悉他,對他的底早已摸清,對他的看法早有定論——但除了偶然的、謹慎的只言片語外,平時卻絕少對你透露;而那個人就是你自己!比方說,你走進一家客廳去喝茶,你敢說你便能認得出你自己這個人嗎?我看不見得。很可能,你也會像客廳里的客人那樣,當你受不了別的客人的騷擾時心里就盤算說:“這個家伙是誰呀?真夠怪的。但愿他少討人嫌。”你這第一個反應便是微有敵意的。甚至就連你突然在一面鏡子前面遇到了你自己,穿的也正是你心中清清楚楚記得的那天穿的那身服裝,怎么樣?你還是會因為認出了你是你這件事而感到吃驚。再有當你有時來到鏡子面前去理理頭發的時候,盡管在這大清早最清醒的時刻,不是你也仿佛瞥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嗎?而且這陌生人還勾起你的好奇心嗎?如果說連形式顏色動作這類外部確切的細節尚且如此,那么輪到心智與道德上種種不易把握的復雜效果又將如何呢?
有人誠心誠意地去努力留下一個好印象。但結果如何呢?結果無非是,他的朋友們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卻把他看作一個有意去制造良好印象的人。如果一切只靠單獨一次會面或幾次會面,一個人倒滿可以迫使另一個人接受他本人希望造成的某種印象。但是如果印象的接受者有充裕的時間來自由支配,那么印象的給予者就干脆束手靜坐算了,因為他的一切手腕都將絲毫改變不了或影響不了他最終所造成的印象。真正的印記是在結尾,是無意地而不是有意地造成的。同時,它也是無意地而不是有意地接受的。它的造成要靠雙方。而且是事先定死了的。最終的欺騙是不可能的。舉一個極端的例子,母親和兒子的例子吧。我們常聽說當兒子的蒙哄了他的媽媽。不,他辦不到!如果兒子是殘忍、怠惰、盛氣凌人的話,她是一清二楚的。他騙不了她,而她也不會欺騙她自己。我常常想: 如果一個兒子能夠看見她母親的內心的話,他將會多么大開眼界!“真的!”他會喊叫起來,“這么冷酷無私的評價,對我的過錯這么尖銳透徹,很久以前的細小疏忽、不公正、冷淡也記得這么清楚,——在我媽的心里還都沒忘!”是的,我的朋友,你媽的心里都還沒忘。你的媽媽與別人的唯一區別僅僅在于,她能按你本來的面貌來看待你而同時還能愛你。她并不是盲目的: 不要那么想。
說到性格,令人驚異的是,并不是人們對它非常不善于評斷,而是人們對它出奇地善于評斷,尤其是對我準備要說的基本性格。連最狡黠的人也無法在最單純的人的面前長期掩藏他的性格。另外,人們評斷起來又是相當嚴厲的。想想你最好的朋友吧——你忘記了他們的缺點嗎?恰恰相反,你恐怕是記憶得太清楚了。當你把他們在心眼里細過一下的時候,你所看到的恐怕不是什么完人。當你和他們晤面交談時,你大概總是要不斷地做出對他們不利的保留意見——除非你是生就的一副小女學生脾性,興致勃勃,像一口噴泉。當我們判斷一個朋友時,最好不要忘記,他也正以同樣神靈般的一稟至公的神氣在判斷著你。最好不要忽略這樣一個事實,即你的一生是處在這么一幫熟人的監視之下的,他們對你很少有什么幻覺,他們對你的看法往往難免嚴苛甚至殘酷。尤其重要的,你應徹底理解到你性格當中最容易使你朋友厭煩的東西恰恰正是你完全不曾意識到的東西。往往多年已經過去了,一個人才對他留給朋友們的印象開始有了點模糊的認識。當一個人年已40而回顧10年前的情景時,往往會凄慘地但又有點好笑地說:“那時候我大概也有點太囂張了吧。現在我明白我是怎么把他們得罪的了。奇怪的是,當時我毫不覺得。我也是一番好意啊!只是經驗太不夠了。”他回想起一些特別粗魯的舉動,因而感到痛心疾首……當然,這也是件好事;而這種隨著年齡增長而來的醒悟也實在令人非常快慰;可是,你已是40歲的人了。試想到了你50歲時你對你自己又將會怎么看法?這種考慮可以使人謙虛,同時也能產生一種戒心,使人不去踐踏別人,而這一點實在是很大的德行。
上文我使用了“基本性格”這個詞。這是從史蒂文森的“基本正派”這話想起來的。它往往是我們判斷我們朋友時的最終標準。“畢竟他還是一個正派的人”,我們一定要學會使用這個公式來看待我們的朋友。好心不一定是人的最偉大的品質——而且它對人類的發展也未必完全有利——但是在友誼上,它卻無疑是人的最偉大的品質,是必不可少的品質。世上不乏更為輝煌的品質,但我們還要回到它那里去尋找慰藉。而且它還有著與一個寬廣的胸襟并存的巨大優點。心胸狹隘的人總是缺乏善心的,你也許有心和我爭論一下這句話的曲直;請先考慮考慮吧;我是要堅持這個論點的。
我發現我無意之中竟走上了教士的道壇。對不起,我馬上下來。
(高健 譯)
【賞析】
個性是一個人區分于其他同類的重要特征之一,這種特征最直接的接受者往往是旁人而并非表露者自己,難怪本涅特在這篇《個性的表露》中一開始就強調:“一個人往往弄不清他留給別人的印象是什么。”這是因為,“一個人頭腦中對他自己的印象和他這個人在他朋友們頭腦中所留下的印象,往往很不一致”。細想起來,這件事似乎帶有一種荒謬的色彩,一個人到處跑來跑去,工作,生活,走親訪友,周圍的人對他的情況一清二楚,對他的看法早有定論,但除了偶然的只言片語外,卻絕少對他透露看法——而這個人就是你自己!主體與他者間的這片海洋遼闊得難以渡過,這決定了人不可能清楚地認識自己。畢竟人不是上帝,我們無從獲得一個全知的視角來看待世界。
那么,如果一個人誠心誠意地去努力給人留下好印象,能不能改變自己在別人頭腦中的形象呢?本涅特給出的答案是否定的:“結果無非是,他的朋友們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卻把他看作一個有意去制造良好形象的人。”中國有句俗話:“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一個人個性的真正印記是“無意地而不是有意地造成的”,同時也是“無意地而不是有意地接受的”,“它的造成要靠雙方”。所以,“如果印象的接受者有充裕的時間來自由支配,那么印象的給予者就干脆束手靜坐算了,因為他的一切手腕都將絲毫改變不了或影響不了他最終造成的印象”。
不僅如此,更令人驚異的是,人們對于他人性格“出奇地善于評斷”,而且又“相當嚴厲”。“連最狡黠的人也無法在最單純的人的面前長期掩藏他的性格。”作者提醒大家想想身邊最好的朋友,想想“你忘記了他們的缺點嗎”。事實上在我們的眼中沒有完人,我們在與他人的接觸中更多的是在不斷做出“對他們不利的保留意見”,這種意見絕少參與交流。我們應該正視這個問題,每個人的一生都是處在無數“他者”的眼光之中,他們對你的看法往往是嚴苛而又難以改變的。“尤其重要的,你應徹底理解到你性格當中最容易使你朋友厭煩的東西恰恰正是你完全不曾意識到的東西。”
話說到這里,你是否開始對人際交往感到一絲絕望?不必緊張,本涅特使用了“基本性格”一詞,他認為,“它往往是我們判斷我們朋友時的最終標準”。“‘畢竟他還是一個正派的人’,我們一定要學會使用這個公式來看待我們的朋友。”以善意來對待周圍的人你也將獲得善意的對待,始終保持微笑,冰冷的荊棘也會回報你粗糙的牙齒。法蘭克福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弗洛姆曾在他的名著《愛的藝術》中闡述過,愛是一種能力,而不是大多數人想象中只需要全身心投入的感情。如果沒有愛他人的能力,如果不能真正恭謙地、勇敢地、真誠地和有紀律地愛他人,那么人們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中將永遠得不到滿足。“好心不一定是人的最偉大的品質——而且它對人類的發展也未必完全有利——但是在友誼上,它卻無疑是人的最偉大的品質,是必不可少的品質。”作者無意做一個宣教者,但是提出了一個值得人人都用心考慮的問題。
(柳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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