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陳良廷譯戴敏
【原文作者】:曼斯菲爾德
【原文作者簡介】: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1888—1923),英國女作家。1888年10月14日生于新西蘭惠靈頓,父親是新西蘭銀行行長。她十九歲到倫敦,從事文學創作,作品有短篇小說、詩和文學評論,并與人合譯過契訶夫和高爾基的作品。1923年1月9日在法國楓丹白露鎮阿翁村去世。
曼斯菲爾德最早的短篇小說集是《在德國公寓里》(1911),以后又出版了四部短篇小說集:《幸福》(1920)、《園會》(1922)和身后發表的《鴿巢》(1923)、《幼稚》(1924)。她的作品大多揭露社會的黑暗,表現婚姻的悲劇,同情婦女、特別是婢仆等貧婦的悲慘命運。也有的作品表現了生的歡欣,嘲笑了沒落的貴族和民族的偏見。她一生多病,筆調纖細然而流暢,富有詩意。
【原文】:
羅斯瑪麗·費爾不見得怎么美。不,她稱不上美。漂亮嗎?唉,要是把她五官拆開來看的話……不過干嗎這么狠心,竟要把人家五官拆開來呢?她年輕漂亮,特別講究衣著,時髦極了。說來也怪,最新出版的書她本本都看過。跟她來往的人湊在一塊兒倒也十分有趣;有真正的頭面人物,也有……藝術家——這些個怪物都是她物色來的,有幾位說不出有多嚇人,可其他幾位倒很體面,也很風趣。
羅斯瑪麗結婚已兩年了。她有一個心肝寶貝兒。不,不是彼得——是邁克爾。她丈夫對她寵極了。他們家才闊呢,名副其實的闊,不是日子還算過得寬裕舒服,那聽上去就叫人又討厭又掃興,象爺爺奶奶那樣招人厭惡。羅斯瑪麗想要買點東西,她就上巴黎去,你我可只會上證券街(1)去。她要買點花,汽車就會開到攝政街(2)那家最好的花店門口,羅斯瑪麗一進店就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外國派頭盯著看,嘴里說:“我要那些,還要那些和那些。給我來四把那個。還有那瓶玫瑰,對,那花瓶里的玫瑰我都要。不,不要紫丁香。我恨紫丁香,長得不象樣。”店員低頭哈腰,把紫丁香拿開,仿佛真給她說著了,紫丁香確實糟得不象樣似的。“給我那些矮桿兒的小郁金香。紅的和白的都要。”買完走出店門上車時,后面就有一個瘦瘦的女店員跟著,磕磕絆絆地捧著一大捧白紙包的花,看上去就象抱著個奶娃娃似的……
冬天下午;她在庫松街上的一家小古玩店里買東西。她喜歡這家鋪子。一則,誰都往往喜歡獨自找點樂趣,再則,掌柜的也真逗,就喜歡侍候她。只要她一進門他總是滿臉笑容,十指交叉,高興得幾乎連活也說不出來。巴結自不待說。反正真有意思……
“您瞧,夫人,”他總是用謙卑而恭敬的口氣解釋說,“我把貨當成寶貝,要我把貨賣給那些不識貨的人,賣給那些沒真正眼力的人,那我寧可不脫手,有眼力的可實在難得啊……”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攤開一小方藍絲絨,用蒼白的指尖把它在玻璃柜臺上鋪平。
今兒這貨是只小盒子,他是特地為她留著的,還沒有拿給誰看過。一個精致的小琺瑯盒子,上著那么細膩的釉面,看上去真象是凝脂煉成似的。盒蓋上有個小巧的人兒站在一棵開滿了花的樹下,還有一個更小巧的人兒雙臂摟著她脖子。她的帽子看來還沒有天竺葵的花瓣兒大,帽上還有綠緞帶,掛在一根樹枝上。兩個人頭頂上空還飄浮著一片粉紅的云朵,象個守護的小天使。羅斯瑪麗脫下長手套。她每回要細看這類東西總是脫掉手套的。是啊!她很中意這個玩意兒。她喜歡它,這真是件好寶貝。她一定得搞到手。她把這凝脂似的盒子轉來轉去,打開又關上,她不由看到自己這雙手襯著那藍絲絨顯得多么可愛。就連掌柜的那個遲鈍的腦筋竟然也這么想。因為他拿起了一支鉛筆,倚在柜臺上,那蒼白得沒有血色的手指竟怯生生地伸向對方紅潤而光艷的十指,他柔和地低聲說道:“容我指給夫人看這小婦人圍裙上的花朵吧。”
“多迷人!”羅斯瑪麗夸這些花朵。不過,要多少錢呢?起初掌柜的好象并沒有聽見這句話,過了一會,才聽得他低聲說:“二十八個金幣,夫人。”
“二十八個金幣。”羅斯瑪麗不置可否,她把小盒子放下,又戴上了手套。二十八個金幣,即便是富家……她面無表情,眼睛直盯著一把胖墩墩的茶壺,茶壺就象一只胖墩墩的老母雞蹲在掌柜腦袋上邊似的。回答時的聲調也是神情恍惚的:“好吧,替我留著,行嗎?我回頭……”
誰知掌柜的早已低頭哈腰,仿佛替她留著這個小玩意兒真是無上榮幸。這還用說,他當然愿意替她保留著,永遠替她保留都行。
謹慎的店門咔嗒一聲關上了。她站在店門外的臺階上,兩眼望著冬天下午的天色。下雨了,一下雨天就顯得灰蒙蒙的,好象天就要黑了。空氣里透著一股刺骨的寒意,剛亮起的路燈看上去陰森森的,對過屋子里的燈光也是陰森森的,朦朦朧朧,大有惋惜之意。路人躲在討厭的雨傘下,匆匆走過。羅斯瑪麗感到一陣莫名的惆悵。她把皮手籠緊緊捂著胸口;心里巴不得把這只小盒子也緊緊揣在懷里。不用說,汽車停在這里,她只要走下人行道就行了。不過,她還是等待著。人生中也有不愉快的時刻,這時你站在屋檐下朝外張望,夠多糟心。不過不應該就此掃了興。應該馬上回家去,吃一頓份外特備的茶點。正想到這里,不料有個年輕姑娘,又瘦又黑——不知她從哪里來的,象幽靈一樣出現在羅斯瑪麗身邊,說話的聲音幽幽的,象嘆息,又幾乎象鳴咽:“夫人,我可以跟您說句話嗎?”
“跟我說話?”羅斯瑪麗轉過身來,看到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個兒女人,大大的眼睛,年紀很輕,和她自己差不多,通紅的手抓住大衣領子,抖抖索索,好象剛從水里出來一樣。
“夫——夫人,”聲音結結巴巴的。“您能給我一杯茶錢嗎?”
“一杯茶?”那聲音聽上去又單純又真誠,一點也不象叫化子的聲音。羅斯瑪麗問她,“你一個子兒也沒有嗎?”
“沒有,夫人。”她答道。
“多奇怪!”羅斯瑪麗直盯著晦冥的暮色。姑娘也同樣盯著她看。其實何止是奇怪!忽然間在羅斯瑪麗看起來這成了次奇遇。黃昏的邂逅就象陀思妥耶夫斯基(3)一篇小說里的情節一樣。她把姑娘帶回家去怎么樣?她真的做出她常常在書里讀到,或在舞臺上看到的那類事,那又會怎么樣呢?這一定夠帶勁的。她聽見自己事后對那些不勝詫異的朋友們說:“我就這樣把她帶回家來了。”心里這么想著就不由走上前去對身旁那個模糊的人影說:“跟我一起回去喝茶吧。”
姑娘嚇得直往后退,一時竟不抖了。羅斯瑪麗伸出一只手去碰碰她的手臂,“我不騙你。”她微笑著說。她感覺到自己的微笑是多么真誠,多么和藹。“為什么不去呢?來吧!這就和我一起坐車回家去喝茶。”
“您——您不是騙我的吧!夫人,”姑娘說,聲音里透著痛苦。
“我決不騙你!”羅斯瑪麗叫道,“我要你來,湊湊我興,來吧!”
姑娘把手指蒙住嘴,眼睛死死盯著羅斯瑪麗,“您——您不會把我送到警察局去吧?”她結結巴巴地說。
“警察局?”羅斯瑪麗笑了出來,“我干嗎要那樣狠毒?不,我只不過想讓你暖和暖和,順便聽聽你說話——隨你跟我說什么都行。”
餓肚子的人是容易上鉤的。跟班把車門打開,一會兒她們就在暮色蒼茫中疾駛而去了。
“好啦!”她把手悄悄伸進汽車里的絲絨吊帶,心里真有一股凱旋歸來的感覺。她眼看著自己捕獲的小俘虜,很想這樣說,“我這下可逮住你了。”不過,她的用意當然是好的。哦,何止是好意呢。她還打算向這姑娘證明,生活中確實有怪事,神話里的好心仙女確實是有的,有錢人也有好心腸,女人家都是姐妹等等。她感情沖動地轉過身來說道:“別害怕,你究竟為什么不想跟我一起回家呢?咱們都是女人嘛。就算我福份比你好吧,你也應當指望……”
正巧這時汽車停了下來,不然她真不知道怎樣說完這句話才好。門鈴一按,大門開了,羅斯瑪麗用一種嬌媚的姿勢,護著那姑娘,簡直象摟抱似的,把她拉進了走廊。溫暖,柔和,明亮,一股芳香迎面撲來,這一切在她都是消受慣的,從來不放在心上,她就看著這姑娘領略著這一切。這可真叫人看得出了神。她就象富家小姑娘在自己家里的育兒室一樣高興,要吃有吃,要玩有玩。
“來吧,到樓上去,”羅斯瑪麗說,巴不得顯出樂善好施的氣派,“到我屋里去。”再說,她也不想讓這可憐的小東西給下人們盯著看。因此一邊上樓,一邊心里就打定主意,連珍妮都不叫,索性自己動手卸裝。最要緊的是要做得自然。
“好啦!”兩人一走進她那間華麗寬敝的臥室,羅斯瑪麗就又叫了一聲。臥室里拉上了窗簾,爐火熊熊,她那精致的蠟克家具,金色的靠墊,還有淡黃色和藍色的地毯上都閃耀著火花。
姑娘剛進門就站住了,看上去已經眼花繚亂,可羅斯瑪麗并不理會這些。
“來,坐下,”她叫道,順手把一張大椅子拖向爐邊,“這椅子舒服。來暖和暖和。你看上去冷得要命。”
“我不敢,夫人!”姑娘慢慢往后退著說。
“哦,來吧!”——羅斯瑪麗跑上前去——“你千萬別怕,說真的,你千萬別怕。坐下吧,等我換掉衣服,咱們就到隔壁房間去喝茶,舒服一下。你怕什么呢?”她輕輕把這瘦小個子似推非推地塞進了那張深深的搖椅。
誰知竟沒反應。人家怎么擺布她,她就怎么坐著,兩手放在兩邊,嘴巴微微張著。說老實話,她看上去真有點笨頭笨腦的。不過羅斯瑪麗并不認為這樣,她彎下身來問道:“你把帽子脫下嗎?多漂亮的頭發全濕了,不戴帽子人也舒服得多不是?”
只聽得輕輕的一句好象是說“好吧,夫人”,那頂皺巴巴的帽子就脫下了。
“讓我幫你把外衣也脫了。”羅斯瑪麗說。
姑娘站起身來。只是一手抓住椅子,讓羅斯瑪麗拉著。這可真費勁。姑娘連動也不動。她就象個孩子一樣腳也站不穩。羅斯瑪麗轉念一想,誰要別人幫忙,自己也得多少響應一下呀,哪怕是響應一下也好,否則事情就難辦了。現在她拿這件外衣怎么辦呢?她就把它放在地上吧,帽子也一起扔著。她正要從壁爐臺上取支煙,那姑娘說話了,說的很快,又輕,又怪:“很抱歉,夫人,可我就要暈過去了。夫人,要是我不吃點兒東西,就要暈倒了。”
“老天爺,瞧我多糊涂,”羅斯瑪麗急忙趕去按鈴。
“茶!馬上端茶來,再快拿點白蘭地!”
使女走了,但姑娘幾乎叫了起來,,不,我不要白蘭地,我從來不喝白蘭地。我要的只是一杯茶,夫人。”她不禁哭了起來。
這時刻真是令人又驚又喜的。羅斯瑪麗跪在她的椅子旁邊。
“別哭,小可憐,”她說。“別哭。”她遞給姑娘一條花邊手絹,自己真是說不出的感動。她胳膊摟著那兩個瘦得皮包骨的肩膀。
姑娘終于忘了害羞,忘了一切,只知道她倆都是女人。她喘著氣說:“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要去自殺。我活不下去了。”
“你犯不著去死。我會照顧你。別再哭了。看你碰到我,這不是件好事兒?咱們先喝茶,你有什么事都跟我說,我會替你安排的。我答應你,請別哭了,哭可傷身子吶!”
姑娘果然不哭了。正巧羅斯瑪麗剛站起身來,茶就端上來了。她讓下人把茶桌放在她倆當中,她把什么東西都讓給這小可憐吃,三明治啊,黃油面包啊統統都給了她,一看到杯子空了,就給她添茶,加奶油放糖,人家都說糖滋補。至于自己嘛,她不吃;她抽著煙,有意看著別地方,好讓人家不會受窘。
吃下這一頓點心果然立見功效。茶桌搬走以后,眼前就象換了一個人,一個弱不禁風的姑娘,頭發蓬蓬松松,嘴唇有了血色,一對深陷的眼睛閃閃發亮,靠在那張大椅子里,望著爐火,慵倦懶散。羅斯瑪麗又點了一支煙;是開始打聽的時候了。
“你上一頓是幾時吃的?”她柔聲問。
就在這時,門把手轉動了。
“羅斯瑪麗,我可以進來嗎?”原來是菲利普。
“那還用說。”
他走了進來。“哦,抱歉,”他說,說著就站住瞪大眼看著。
“沒關系,”羅斯瑪麗笑道。“這是我的朋友,小姐貴……”
“史密斯,夫人,”那沒精打采的人說,她倒是出奇的鎮靜,并不害怕。
“史密斯小姐”,羅斯瑪麗說。“我們正要聊會兒天。”
“哦,好,”菲利普說。“那好。”他一眼就看見了那扔在地上的衣帽。他走到爐邊,背對著火。“今兒下午天氣糟透了。”他莫名其妙地說道,眼光仍舊盯著那倦怠的身影,看看她的手和靴子,又看看羅斯瑪麗。
“可不?”羅斯瑪麗起勁地說,“壞透了。”
菲利普滿面春風。“其實我是要你,”他說,“你跟我到書房里去一下好嗎?史密斯小姐,請別見怪。”
大眼睛抬起來看他,不過羅斯瑪麗已經替她回答了,“她哪兒會見怪呀。”夫婦倆一齊走出了房間。
“我說,”菲利普看到只有他們倆就說:“請問,她是誰?這是怎么回事?”
羅斯瑪麗笑了,她靠在門上說:“我在庫松街偶然碰到的。說真的,是真正偶然碰到的。她問我討一杯茶錢,我就把她帶回家來了。”
“你究竟打算把她怎么辦?”菲利普大聲說。
“我要好好待她,”羅斯瑪麗趕快說,“要待她非常非常好。照看她。我也不知道怎么著。我們還沒談過。不過就是給她……請她……讓她感覺到……”
“寶貝兒,”菲利普說,“要知道,你真是瘋了,這根本行不通。”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羅斯瑪麗回嘴道。“干嗎行不通呢?我要嘛。這不就是一條理由嗎?何況,書上也常常看到這類事。我決定——”
“不過,”菲利普慢騰騰地說,一邊割開一支雪茄煙頭,“她倒是怪漂亮的。”
“漂亮?”羅斯瑪麗大吃一驚,臉都紅了。“你說她漂亮嗎?我倒沒有想過。”
“哎呀!”菲利普擦了一根火柴。“她確實長得可愛。你再去看看,寶貝兒。我剛進你房就看得傻了眼。話又說回來……我想你這下可大錯特錯了。寶貝兒,要是我說話粗魯和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請別見怪。不過你待會兒得趁早告訴我一聲,史密斯小姐是否和咱們一起用晚飯,我還要先看看《婦女時裝雜志》呢。”
“你這荒唐鬼!”羅斯瑪麗說著就走出了書房,不過她沒有回到臥室去,而是走向自己的小書房,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漂亮!確實可愛!看得傻了眼!她的心怦怦直跳,象口大鐘在敲。漂亮!可愛!她把自己的支票簿擺在面前。哦,不行,當然用不上支票。她開了一個抽屜,拿出五張一英鎊的鈔票,看了看,又放回了兩張,她把那三張捏在手里,回到臥室去了。
過了半個鐘頭,菲利普還呆在書房里,羅斯瑪麗走了進來。
“我只是想告訴你,”她說,身子又靠在門上,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外國派頭看著他。“史密斯小姐今晚不能和咱們一起吃飯了。”
菲利普放下報紙,“哦,怎么啦,事先有了約會嗎?”
羅斯瑪麗走過來坐在他的膝上。“她一定要走,”她說,“所以我給了那可憐蟲一點錢。她要走我也不能硬逼她留下不是?”她又柔聲加了一句。
羅斯瑪麗剛剛做過頭發,畫了黑眼圈,戴上了珍珠項鏈。她伸出手來捧著菲利普的臉。
“你喜歡我嗎?”她說,矯聲矯氣的沙啞腔調,叫他聽了不安起來。
“我非常喜歡你。”他說,說著把她摟得更緊。“吻我。”
過了一會。
羅斯瑪麗神情恍惚地說,“我今天看見一個迷人的小盒子。要賣二十八個金幣,我可以去買嗎?”
菲利普把她在膝上顛動著說:“可以,你這個亂花錢的小東西。”
不過這還不是羅斯瑪麗真正想說的話。
“菲利普,”她把他的頭貼在自己胸前,悄悄問,“我漂亮嗎?”
【鑒賞】:
她逡巡在人類靈魂的森林里,懷著一顆飽諳世事的心,含著隱隱的同情或譏誚,不動聲色地窺探、諦聽。各樣各式的靈魂,有的敏感脆弱(《小妞兒》),有的自私虛偽(《一杯茶》中的羅斯瑪麗),紛紛從她的筆端涌出,組成了一幅生動的民情風俗畫。
她,就是凱瑟琳·曼斯菲爾德。
《一杯茶》是她的晚期代表作。小說中,作者運用自己一貫擅長的心理描寫的手法,以女性特有的細膩的筆觸,把一個資產階級少奶奶卑俗不堪的靈魂刻畫得入木三分。
女主人公羅斯瑪麗富有而漂亮,成天不是逛高級商店就是搜尋古玩珍寶。一天,她把街上一名年輕女丐帶回家中,準備“非常非常好地”待她。羅斯瑪麗的丈夫不同意,但為了避免家庭矛盾,深諳妻子性情的丈夫故意夸女丐漂亮。果然,醋意大發的羅斯瑪麗將姑娘打發走了。
小說中,作者沒有刻意追求情節的巧合,而是力求真實地表現生活。她深刻理解當時英國和新西蘭的資產階級(特別是婦孺)的心理,循著人物心理發展的軌跡,真實可信地進行描繪。
羅斯瑪麗矯揉造作。她刻意裝扮,追求時髦,“最新出版的書本本都讀過”,交往的也都是些頭面人物,甚至還有藝術家,盡管有幾位“說不出有多嚇人”。這一切,不過是為了攀附風雅,在羅斯瑪麗的生活中,顯示自己的美麗高雅以取得別人的愛慕是唯一目的,甚至在鑒賞古玩時,她注意的也不是那精美的古玩,而是她那雙手“襯著那藍絲絨顯得多么可愛”,以至于遲鈍的掌柜都動了心,她路遇一位貧窮的姑娘向她乞討一杯茶錢,始而驚訝厭煩,因為她覺得姑娘“象剛從水里出來一樣”濕漉漉地;轉而想起讀過的小說,想到那些慷慨善良倍受謳歌的女主人公們,羅斯瑪麗突發奇想:“如果她真的做出她常常在書里讀到,或在舞臺上看到的那類事,那又會怎么樣呢?這一定夠帶勁的。”夠帶勁這三個字使我們看出,她發慈悲的唯一動機是事后可向朋友們炫耀自己的善良,從而贏得他們更深的愛慕。
作者準確地把握住了羅斯瑪麗的心理脈絡:當她向小姑娘發出邀請時,“她感覺自己的微笑是多么地真誠和藹”,“感覺”二字,道出羅斯瑪麗此時真正關心的還是她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而不是向她乞討需她救助的姑娘。她把姑娘帶上了車,居然有“一股凱旋歸來的感覺”,因為有了這么一個人證,她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證明她的“好心腸”。她“巴不得顯出樂善好施的氣派”,領著姑娘走進她的臥室,向嚇傻了眼的姑娘盡情炫耀其臥室的豪華高雅。她殷勤地為姑娘脫衣讓座,“柔聲”地說話,可這一切舉動絕不是出于同情心,而是一種自我欣賞。小姑娘因為饑餓、驚惶而未能及時對她的舉動作出相應的反應時,羅斯瑪麗就認為她“笨頭笨腦的”,不懂得配合,她根本不理會姑娘此時需要的是食物。終于,姑娘惶惑、感激地哭了出來,羅斯瑪麗盼望的高潮到來了,“這時刻真是令人又驚又喜的”,她象演員似地跪在姑娘身邊,撫慰著她,同時又對自己的舉動“說不出的感動”,多么虛榮的一顆靈魂!
可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需要其美德蔭庇的女孩竟然被羅斯瑪麗的丈夫菲利普盛贊,羅斯瑪麗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對丈夫的話語,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大吃一驚”,繼而便“心怦怦直跳,象口大鐘在敲”,顯然,她不能忍受姑娘奪走丈夫對她的注意和龐愛,自私本性立刻暴露。她改變初衷,把姑娘打發走,因為在她看來,一切的人和物都應當,也都只能是對她自身美貌美德的襯托,一旦這個襯托不利于她時,她所要做的就是盡快擺脫。
接下來,羅斯瑪麗便是要固寵。她“做過頭發,畫了黑眼圈,戴上了珍珠項鏈”,坐在丈夫懷里撒嬌,待丈夫動情時,她才道出她真正想說的話——“我漂亮嗎?”
故事至此,一個裝腔做勢、自私虛偽的少奶奶形象活脫脫躍然紙上。作者緊緊扣住她對貧女始而厭惡、繼而親熱、最后嫉妒的心理曲線,真實可信地塑造了這個資產階級少奶奶形象。
作者非常注重細節描寫,而且往往從特別奇巧的角度來寫,挖掘出人物隱蔽而極具代表性的特點。比如寫羅斯瑪麗動輒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外國派頭”,對紫丁香的蔑視,這些都點出了她的故作風雅。在邀請姑娘上車時,她只是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姑娘的手臂”,這輕輕一碰點出了她對姑娘的厭惡。特別是對羅斯瑪麗在書房取錢的動作描寫,更是維妙維肖。羅斯瑪麗能用二十八個金幣買一只盒子,可連五英鎊的施舍都要“看一看”、然后“又放回了兩張”,由此可見,她本質上是一個自私透頂的女人。
曼斯菲爾德的《一杯茶》沒有撲朔迷離的情節,也沒有波瀾壯闊的背景,但作者以其豐富的社會經驗,刻劃了一個典型人物及一個典型事件,因而能深深打動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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